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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八


  稿子是擬好了,但一時還不能遞。因為前一個「獲譴重臣未宜置身事外,請量加任使」的拆子,遞上去以後,還沒有著落。果然感格天心,恭王能夠復用,那麼會同醇王商辦,也未始不可,因為有恭王從中裁抑,醇王或他的左右,縱有異謀,亦必不能實現。

  等了五天,消息沉沉。前一個摺子一定是「淹」了,盛昱覺得不必再等,毅然決然將後一個摺子遞了上去。

  慈禧太后看到這個摺子,覺得話說得有道理,要駁很難有堂堂正正、理直氣壯的理由,只好留中不發。但是第二個摺子卻又到了。

  此人是個蒙古名士,名叫錫鈞,字聘之,鑲白旗人,光緒二年丙子恩科點的庶吉士,現任翰林院編修,兼充日講起注官,照例得以專摺言事。

  「奴才知醇親王決疑定計,一秉大公,斷無游移畏葸之弊。所慮者軍機處為用人行政之樞紐,機勢所在,亦怨讟所叢,醇親王既預其事,則凡緊要事件,樞臣會商,即非緊要事件,樞臣亦須商辦。若令醇親王時入內廷,聖心固有未安,若令樞臣就邸會商,國體亦有未協。況事之成敗利鈍,本難逆暗,萬有一失,樞臣轉得所藉口,在醇親王不避嫌怨,即歸過於己,亦所不辭。第恐頌王之功者多,規王之過者少,即有忠直敢諫之臣,念及朝廷有難處之隱。亦無不括囊,於是揣摩之輩,窺此竅要,媚王左右,蔽王聽聞,百計營謀,不售其術不止。即王不墮其術中,而以尊親之極,值嫌疑之交,以視王之初心,似未相副。奴才以為事與其難處於後,何如詳審於今。」

  這番議論,比盛昱的摺子,更來得透徹宛轉,但亦更難折中協調。依然只有留著再說。

  不想第三個摺子又來了。這次是個漢軍,名叫趙爾巽,字公鑲,號次珊,也是下五旗的正藍旗人,同治十三年成進士,點翰林,現任福建道監察御史。他的見解與錫鈞相彷彿,詞氣卻更銳利。慈禧太后將這三個摺子並在一起看,看出異樣來了。這件事反對的都是旗人,反而平日動軋上摺的那班漢人名士,倒默無一言,豈不可怪?

  不論如何,已經有了三個摺子,如果不能明白宣諭,一定還有講話的人。奏摺留中,本是不得已的事,一而再,再而三,毫無表示,倒顯得彷彿有難言之隱,輸了理似的。因此,她決定將這三個摺子都發了下去,交軍機議奏。

  就這幾天的工夫,軍機處的辦事規制,已出了新樣。醇王自然不進宮,軍機處掌權的是照多少年來的規矩,不是首輔問到,不得發言的「打簾子軍機」孫毓汶。張之萬向來善說模稜兩可的話,額勒和布沉默寡言,而禮王世鐸只有一樣差使,居間將發下來的奏摺及孫毓汶的話傳到適園,請醇王拿主意。這樣的辦事方法,叫出一個名堂,名為「過府」。

  「這都是『那邊』指使的。王爺,你想,」孫毓汶說,「怎麼漢人都不說話?」

  「那邊」是指恭王,世鐸當然明白。不過他向來任何人都不肯得罪,所以聽得這話,不願附和,只這樣問道:「萊山,你只說怎麼辦吧?最好寫封信,省得我傳話說不清楚。」

  首輔幹的差使,比新進的軍機章京還不如。額勒和布聽在耳朵裏,覺得很不是滋味,然而也只有摸摸發燒的臉而已。

  孫毓汶的感覺,跟他卻好相反,當仁不讓而得意洋洋地答道:「當然是『應毋庸議』。此中委曲,外人豈能盡知,朝廷又何能盡行宣宗?等我親自來『票擬』。」

  『票擬』是明朝內閣所用的成語,代皇帝批答奏章,屬於宰相及秉筆司禮太監的職掌,孫毓汶用這句成語,儼然以首輔自居。世鐸聽了亦覺得不是滋味,無奈一方面醇王信任,另一方面自己也真拿不出主意,只好裝聾作啞,坐在孫毓汶旁邊,看他提筆寫道:

  「欽奉懿旨:據盛昱、錫鈞、趙爾巽等奏,醇親王不宜參預軍機事各一摺。並據盛昱奏稱:嘉慶四年十月,仁宗睿皇帝聖訓,本朝自設立軍機處以來,向無諸王在軍機處行走,等因欽此,聖謨深遠,允宜永遵。惟自垂簾以來,揆度時勢,不能不用親藩進參機務。此不得已之深衷,當為在廷諸臣所共諒。」

  寫到這裏,孫毓汶停筆問道:「王爺,你看我這段意思如何?」

  「我不大明白。你說給我聽聽,回頭七爺要問到,我好有話說。」

  「這是指當初『誅三凶』,不能不用恭王領軍機,是不得已之舉,大家不都體諒朝廷的苦衷嗎?」

  「是啊!這是以前的事了,現在幹嗎又提一筆?」

  「當然要提。以前不得已,如今也是不得已,大家體諒於前,又為甚麼不能體諒於後?」

  接著,孫毓汶又提筆寫道:

  「本月十四日諭令醇親王奕譞與諸軍機大臣會商事件,本為軍機處辦理緊要事件而言,並非尋常事件,概令與聞,亦斷不能另派差遣。醇親王奕譞再四推辭,碰頭懇請,當經曲加獎勵,並諭皇帝親政再降諭旨,始暫時奉令。此中委曲,爾諸臣豈能盡知耶?至軍機處政事,委任樞臣,不准推諉,希圖卸肩,以專責成。經此次剴切曉諭,在廷諸臣,自當仰體上意,毋得多瀆。盛昱等所奏,應毋庸議。」

  寫完封好,並在原摺一起,連同其他「緊要事件」,「尋常諸事」的章奏,一起打個「包封」,由世鐸「過府」去「取進止」。

  ***

  對於盛昱等人的奏摺,醇王另有看法,「這是因為軍機上,漢人用得太多了,他們有點掛味兒。」他說,「肅順自然該死,不過用人不分滿漢,這一點不能不說他眼光獨到。當年僧王不喜漢人,尤其不喜南邊的漢人,可是他帶兵這麼多年,造就了甚麼人才?如今咱們要保住大清江山,還非重用漢人不可。就拿眼前來說,中法交涉不能不借重李少荃,越南的軍事,也不能不起用湘淮宿將。咱們旗人的軍隊,除非我親自帶神機營到前方,還有甚麼人能用?再講指授方略,我跟您老實說,我也只能靠許星叔,不說別的,只說那一帶的山川形勢,咱們旗人當中,就沒有人能弄得清楚。」

  世鐸唯唯稱是,毫無主張。醇王亦不願跟他深談,依照自己的意思,施展漢人恩威並用的手段,奏請將刑部侍郎許庚身派在軍機處「學習行走」,專管軍務。同時改組總理衙門,以奕劻「管理總署事務」,約略等於恭王以前的地位。寶鋆、李鴻藻、景廉所空下來的三個位子,派了閻敬銘、許庚身,以及翁同龢的得意高足,內閣學士周德潤接替。

  越南戰事失利的責任,自然也要追究,一連發了兩道密諭。第一道是:「前已有密旨令潘鼎新馳赴廣西鎮南關外,備旨將徐延旭拿問,並令王德榜傳旨將黃桂蘭、趙沃革職拿問。現計潘鼎新應已抵廣西,著該撫派員迅將徐延旭解京交刑部治罪;並著潘鼎新會同王德榜將黃桂蘭、趙沃潰敗情形,切實查訊,如係棄地奔逃,即行具奏請旨懲辦,毋庸解交刑部。已革總兵陳得貴,防守扶良炮台,首被攻破,副將黨敏宣,帶隊落後,畏縮不前,均著即在軍前正法。其餘潰敗將弁,一併查明,分別定擬,請旨辦理,毋稍徇隱。」

  第二道是:「雲南邊防緊要,迭經諭令唐炯出關督率防軍,堅守邊疆門戶,乃該撫並未奉有懿旨,率行回省,置邊事於不顧,以致官兵退扎,山西失守,唐炯不知緩急,遇事退縮,殊堪痛恨。前已密諭張凱嵩馳赴雲南,傳旨將唐炯革職拿問,現計張凱嵩應已至滇,即著派員將該革員迅速解京,交刑部治罪。」

  ▼四 大申軍律

  廷寄到達廣西、雲南,唐炯和徐延旭俯首無語,遵旨將逮,不會有甚麼變故,但是王德榜卻大為緊張。因為黨敏宣全師後遁,不但所部三千五百人,屯在諒山,而且黃桂蘭服毒自殺,所節制的兩萬人,目前亦在黨敏宣掌握之中。陳得貴是馮子材的舊部,手下雖只一千人,卻是打不散的子弟兵。如果公然宣旨,逮捕黨敏宣、陳得貴就地正法,勢必引起叛亂。因此,接到廷寄,秘而不宣,只召集了極少數的部將,商議對策。

  有個千總叫寧裕明,湖南衡陽人,卻投身淮軍,又輾轉歸入王德榜部下,機智驍勇,是大將之材,這時自告奮勇,願意擒黨敏宣來獻。至於陳得貴,到底只有一千人,王德榜決定包圍繳械,說不得要「硬拚」了。

  商定步驟,分頭進行。寧裕明只帶了一名馬弁出鎮南關,直投黨敏宣大營,聲稱奉王德榜之命,邀他到龍州會商籌措軍糧的辦法。

  這是當時軍中第一大事,黨敏宣自然該去。他也防到有甚麼不測之禍,自具戒心,不過對鏡自照,氣色不變,他精通星相之學,自己算自己的命,當死於刀下,所以每逢打仗,望敵先退,這時候又算了流年,認為能從北寧逃出來,災星已退。而且看到寧裕明單騎來迎,料想無他。就這樣,為防萬一,還是帶了兩把手槍防身。

  等到一進鎮南關,守關稽察出入的一名把總,上前迎接,寧裕明一下馬便嚷著:「快快備水洗臉!先洗臉,後吃飯,請你趕快預備。」

  一路僕僕風塵,天氣又熱,飢渴交加而汗出如漿,那名把總很會辦差,很快地備好了大桶涼茶、大批蒲扇,熱水新手巾。黨敏宣的幾十名親兵,解下武器,洗臉的洗臉,喝茶的喝茶,乘涼的乘涼,戒備全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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