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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七


  恭王的小客廳是專跟熟人閒敘的地方,沒有幾個人能到得了那裏。如今聽下人這樣說法,至少可以證明,恭王對他並沒有太大的惱怒。不然,縱使不會像榮祿得罪了醇王,太平湖府邸的門上奉命拒而不納那樣予人難堪,亦決不會仍然視他為王府的熟客看待。

  意會到此,雖覺安慰,但更愧歉。在小書客房裏也就不會像平常那樣,摩挲觀賞恭王新得的硯台或字畫,而是一個人坐在椅子上,望著窗外,在琢磨恭王對自己的態度。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聽得怪裏怪氣的一聲:「王爺到!」

  盛昱正在出神,驀然聽這樣一喊,不由得一驚,略一定神,才想起是廊上那只白鸚鵡在作怪。抬眼望去,垂花門口果然有了影子,便搶上兩步,到門外迎候。

  恭王的步履安詳,神態沉靜,等他行近,盛昱垂手叫了一聲:「六叔!」

  「你來了多久了?」恭王一面問,一面進了屋子。

  「有一會了。」盛昱答應著,跟了進去。

  到了裏面,恭王就在窗前一張坐慣了的西洋搖椅上坐下,聽差的送了茶,悄悄退了出去,順手將簾子放下。春日遲遲,蛺蝶雙雙,爐煙裊裊,市聲隱隱,是好閒適的光陰,但盛昱卻無心領略,不等出現要令人窒息的沉默,便站起身,向恭王面前一跪。

  「六叔!我特地來請罪。」

  「言重,言重!請起來,請起來!」

  恭王親手來扶,盛昱抓著他的手說:「六叔,我實在不知道怎麼說好!我心裏難過,我闖這場禍,對不起列祖列宗。」

  聽得這話,恭王的臉色沉重了,「你起來!」他的聲音帶著點嘶啞,「你不必難過。遲早會有這麼一天。」

  這是真正諒解的話,對盛昱來說,自是絕大的安慰,答一聲:「是!」起身又問:「六叔,不知道見了我的原摺沒有?」

  「還沒有看見,聽人說了。你的摺子沒有。」恭王說道,「我在軍機跟總署二十三年,國事如此,自然難辭其咎。」

  「話雖如此,我亦太苛刻、太操切了。」盛昱不勝扼腕地說,「激出今日的局面,實在意想不到。贖愆補過,責無旁貸,我一定還要上摺子,只怕力薄難以回天。」

  「不必,不必!」恭王正色勸道,「無益之事,何苦枉拋心力。」

  「六叔!」盛昱固執地,「我一定要試一試。」

  恭王大為搖頭,是那種自覺勸告無非廢話,懶得再說的神氣。

  「六叔!」盛昱彷彿好奇似地問,「難道事前竟一無所聞?」

  「今日的局面,由來久矣!」恭王率直答道:「你七叔處心積慮已非一日,讓他試一試也好。今天我聽見一句南方的俗語,很有意思,『見人挑擔不吃力。』這副擔子等他挑上肩,他就知道滋味了。」

  「這一層,我就不明白了。本朝的規制最為嚴整,軍機承旨,機密異常,事權不容假借,七叔未有任何名義,如何過問樞務?」

  「現在那裏還談得到規制?」恭王苦笑,「垂簾又豈是家法?」

  「這——,」盛昱愣了半天說:「這我就更要力爭了。不過,我也實在想不出,七叔如何能在暗中操縱?」

  恭王笑笑不答,換個話題問道:「近來看些甚麼書?」

  「在重溫春秋三傳。」

  「喔!」恭王走向書架,抽出來幾個本子,「我這裏有些抄本,你不妨帶回去看。」

  盛昱每次來,總要帶些書回去。有時看完送回來,有時經年累月留著,其中頗有精鏨孤本。恭王卻從不問一聲,無形中便等於舉以相贈了。

  看到書架,盛昱不由得想起恭王相待之厚,內心益覺惶恐,因而也就無心檢閱那些抄本的內容。恭王卻好整以暇地跟他大談春秋之義,心神別有所屬地應付著,頗以為苦。

  幸好,有人來解了他的圍,是王府的門上,送進來一批文件,大半是表示慰問的應酬信,恭王看過丟開。拆到寶鋆的一封信,門上說道:「寶大人府上的人,在等著回話。」

  恭王不答,將信看完了,順手遞給盛昱,「寶佩蘅也太過分了。」他說,「你看看。」

  信中是約恭王逛西山,說預備了「行廚」,又說要跟恭王分韻賭詩。興致顯得極好似的,當然是故意要做出得失不縈於懷的閒豫之態。

  「這,」盛昱率直答道:「未免近乎矯揉造作。」

  「正是這話。」恭王深深點頭,轉臉對門上說:「你跟來人說,我這兩天身子不舒服。」

  這就是回絕的表示,門上答應著退了出去。恭王繼續看信,其中有一封看得很仔細。盛昱探頭略一張望,發現字句中有「雙抬」的地方,不由得加了幾分注意,因為這必是提到上諭,才會用「雙抬」。

  ▼三 太上軍機

  看完,恭王默無一言地將信遞了過來,盛昱的疑問有了解答。軍機章京送信告知:已有慈禧太后的硃諭,軍機處遇緊急要件,著即會同醇親王商辦。

  「這不成了太上軍機大臣了嗎?」

  「先帝龍馭上賓的第二天,議上皇帝本生父的尊號,定議仍為醇親王,加世襲罔替。我當時說過一句話以『但願世世代代,永遠是此稱號。』今天,我還是這句話。」

  恭王的意思很明白,但願「太上軍機大臣」,不會成為「太上皇」。然而皇帝未親政前已經如此,親政後,又誰會知道會出現怎樣的局面。

  因此,他決定本乎初意,上疏力爭。朝士中亦頗有與他持相同見解,主張預作裁抑的,這更加深了盛昱的決心。回家以後,立刻擬了個奏稿:

  「欽奉懿旨:軍機處遇有緊要事件,著會同醇親王奕譞商辦,俟皇帝親政後再降懿旨。欽此!仰見皇太后憂國苦心,以恭親王等決難振作。以禮親王等甫任樞機,輾轉思維,萬不得已,特以醇親王秉性忠貞,遂違其高蹈之心,而被以會商之命。惟是醇親王自光緒建元以後,分地綦崇,即不當嬰以世事,當日請開去差使一節,情真語摯,實天下之至文,亦古今之至理。茲奉懿旨入贊樞廷,軍機處為政務總匯之區,不徒任勞,仰且任怨,醇親王怡志林泉,迭更歲月,驟膺煩巨,或非攝養所宜。況乎綜繁賾之交,則悔犬易集,操進退之權,則怨讟易生,在醇親王公忠體國,何恤人言?而仰度慈懷,當又不忍使之蒙議。奴才伏讀仁宗睿皇帝聖訓,嘉慶四年十月二十二日奉上諭,『本朝自設立軍機處以來,向無諸王在軍機處行走者。正月初間,因軍機處事務較煩,是以暫令成親王永瑆入直辦事,但究與國家定制未符。成親王永瑆,著不必在軍機處行走』等因。欽此,誠以親王爵秩較崇,有功而賞,賞無可加,有過而罰,罰所不忍,優以恩禮而不授以事權,聖謨深造,萬世永遵。恭親王參贊密笏,本屬權宜,況醇親王又非恭親王之比乎?伏懇皇太后懍遵祖訓,收回醇親王會同商辦之懿旨,責成軍機處臣盡心翊贊。遇有緊要事件,明降諭旨,發交廷議。詢謀僉同,必無敗事。醇親王如有所見,無難具摺奏陳,以資采擇,或加召對,虛心廷訪,正不必有會商之名,始可收贊襄之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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