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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一


  ▼二 手足修好

  於是先派侍衛去打聽,恭王不曾出城上西山,這晚上也沒有誰請他飲酒聽戲,才命轎直到大翔鳳胡同鑒園。

  門上傳報,恭王頗為詫異,「老七是個大忙人,」他對寶鋆說道,「忽然來看我幹甚麼?」

  寶鋆很知趣,「你們哥兒們多日不見了,總有幾句體己話要說。」他站起身來,「我先迴避吧!」

  「你可別走!」恭王開玩笑地說,「那簍蟹不好,我可要找你。」

  寶鋆還來不及作答,已聽得樓梯上有足步聲,便由另一面退到樓下,恭王也就迎了出去,站在樓梯口招呼。

  「今兒怎麼得閒?」

  醇王不會說客氣話,率直答道:「有點事來跟六哥商量。」

  這一說,恭王便不響了,迎上樓梯,自己在前引路,直到他那間最東北角的小書房中落座。

  「萬壽快到了!」

  沒頭沒腦這一句話,恭王猜不透他的意思,漫然應道:

  「是啊!」

  「六哥上了摺子沒有?」

  「甚麼摺子?」恭王越發詫異。閒廢以來,從未有所陳述,所以「摺子」二字入耳,無端有種陌生之感。

  「我是說叩賀萬壽的摺子。」

  原來是賀表。前朝有此規矩,本朝都是面覲叩賀,很少有上表申祝的情形,所以恭王聽這一說,不由得發愣。

  「有這個規矩嗎?」他遲疑地問。同時還在思量:醇王不會無緣無故跑了來問這句話,總有道理在內,是不是該明明白白問一下?

  不用他問,醇王有了解釋:「今年是五十整壽。六哥,你該上個摺子,進宮磕頭。」

  這下弄明白了。「那何用上摺子?」恭王答道:「到時候,我進宮磕頭就是了。」

  「話不是這麼說——」

  不是這麼說,該怎麼說?醇王心裏在想,宮中太監,經常在慈禧太后面前揭他的短處,他應該知道。既然知道,就應該想到,在宮門外磕頭,慈禧太后既無所聞,太監也不會去告訴她。那個頭豈不是白磕了?

  如果這麼說法,恭王一定會說:白磕了就白磕了。難道磕個頭還想甚麼好處不成?要這麼一說,下面甚麼話都不能開口,變成白來一趟。

  不過有一點卻已明白,恭王對慈禧太后,倒並沒有因為無端罷黜而心懷不平,只聽他說那一句「到時候進宮磕頭就是了」,就可知道他還是守著該盡的臣道。既然如此,就不妨變通辦理,不必由他上摺。

  不過,萬壽以後的情形,不能不問清楚,尤其是他肯不肯復出,更是關鍵所在。如果這一點上他不肯鬆口,一切安排,都算白費。

  想到這裏,醇王嘆口氣說:「唉!六哥,我真羨慕你。」

  「羨慕我?」恭王笑道:「羨慕我閒散?」

  老實人耍花巧,常是一下子就被人識破,醇王自己也察覺了,只好老實答道:「是啊!這幾個月我受夠了。上下夾攻,真不是味兒。」

  就因為他說了老實話,作為過來人的恭王,才對他大為同情,「你現在才知道『上下夾攻』?不經一事,不長一智。你說這話給別人聽,別人未必能懂。」他停了一下,黯然地搖頭:

  「我看,你還有一陣子的罪受!」

  話中有深意,醇王往下追問:「六哥,你看我要受到甚麼時候?」

  「要到親政那會兒,你才能有舒服日子過。」

  這話說得很透徹,也很率直,除卻恭王,不會有第二個人,敢說肯說這句話。

  皇帝親政,以「皇上本生父」之尊的醇王,自然不能再過問政事,這是在皇帝入承大統之際,群臣為防微杜漸,不惜犯顏力諫而爭得的一個約束。到那時候,甚麼理由也不能再讓他留在政府,退歸私邸,安享尊榮,就表面來看,似乎有幾天舒服日子好過。就算如此,也是三四年以後的事。

  「六哥,我很難。」醇王有著盡情一吐心頭委屈的意欲,「提到親政,我實在有些不大放心,皇帝年紀太輕,怕他挑不起這副重擔子。為了我能一卸仔肩,又巴望著皇帝早日成人。哎,我實在說不清我心裏是怎麼個想法?」

  恭王默然。他知道他的難言之隱,皇帝一旦親政,慈禧太后不再掌權,她豈是能自甘寂寞的人?那時候不知道有多少明爭暗鬥?讓醇王夾在中間為難。說他有「舒服日子過」,倒像是在譏嘲了。

  「咱們不談將來,談眼前。」醇王把話拉回來,「六哥,眼前的局面,你是怎麼個看法?」

  「你是問那方面?」

  「自然是跟法國的交涉。」醇王問道:「到底該和呢?還是苦苦撐下去?」

  「能撐得住,當然要撐,就怕撐不住。兵艦不如人,咱們的海面,讓人家耀武揚威,先就輸了一著。」恭王問道:「李少荃怎麼說?」

  「李少荃自然想和。無奈他也是——」醇王搖搖頭,沒有再說下去。

  「他也是『上下夾攻』是不是?」

  「是啊!」醇王答說,「不賠兵費和不下來,要賠兵費呢,又有明發:誰說賠償的話,治誰的罪。你想,他敢碰這個釘子嗎?」

  「這道明發本來就不妥。也不知是誰的主意?」

  「還有誰的主意?」醇王苦笑,「誰還敢亂出主意。」

  「話不是這麼說。」恭王有如骨鯁在喉,放大了聲音說:

  「該爭的還是要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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