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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二


  這話在醇工聽來,自然覺得不是滋味。但轉念一想,倒正要恭王有這樣的態度。不然,就讓他復起,亦不能有何作用。

  於是他試探著問:「六哥,倘或上頭有旨意,你奉不奉詔?」

  這句話沒頭沒腦,讓恭王無從置答,不過醇王問得也不大對,何謂「奉不奉詔」?莫非做臣子的還敢違旨?

  因而恭王搖搖頭答道:「你這話,有點兒離譜。奉詔歸奉詔,做得到做不到又是一回事,如果說做不到便是違旨,那不太苛責了嗎?」

  醇王也發覺自己的話不但沒有說清楚,而且頗有語病。不過恭王的意思,卻又有進一步的瞭解,大致只要他能幹得下來,不致於過分推辭。

  這應該說是一個滿意的結果。不過還需要說清楚些,他想了一下,覺得不妨動之以情,課之以責,「六哥,」他說,「局面到了這個地步,總要大家想辦法,你總不能坐視吧?」

  這就有相邀出山之意了。恭王是驚弓之鳥,頗存戒心。對醇王,他相信他老實,不會害人,但就因為他老實,容易受人利用,也許上了當自己還不知道。此來是不是有人在幕後策劃,打算將一副無法收拾的爛攤子,一推了事,先弄明白了,才能表示態度。

  於是他說:「時局我也隔膜了。老七,你有甚麼話,老實說吧!」

  「無非大枝大節上頭,要請六哥出個主意。」

  恭王皮裏陽秋地笑了一下:「輪得著我出主意嗎?」

  這話不好回答。醇王只得這樣說:「無所謂輪得著,輪不著,有大事不是咱們頂著,還能指望誰?」

  恭王又笑一笑,「孫萊山不是本事通天嗎?」他有意這樣逼一句。

  提到孫萊山,醇王知道他餘憾未釋,急忙搖手答道:「不相干、不相干。這方面他不太管,都是許星叔。」

  恭王點點頭:「許星叔倒還識大體。」

  「他對軍務熟悉,洋務上頭,到底還隔膜。」醇王又說,「總得有個能讓李少荃佩服的人才好。」

  這話的意思越發明顯,能讓李鴻章佩服,也就是肯買賬的,除卻恭王還有誰?不過話是老實話,恭王卻不便有所表示。

  彼此的想法,大致都已明白,沉默亦自不妨。恭王一時興到,要留醇王喝酒:「寶佩蘅弄了一簍蟹來,說就是在南邊,也是最好的。你在這兒吃了飯再走吧!」

  醇王本還有事要料理,但為了聯絡感情,欣然答應。於是寶鋆亦不必再迴避,出來見了禮,主客三人,持螯閒話。

  話題集中在時過兩月,而議論不已的馬江戰事上面。寶鋆所聽到的議論和事實,自然比兩王來得多,他天性又喜歡挖苦人,所以將張佩綸形容得極其不堪。

  「福建四大員,姓得也巧,兩張兩何,福州民間道得妙:『兩張沒主張;兩何沒奈何。』還有副對子,專指張幼樵、何子義,叫做:『堂堂乎張也,是亦走也;倀倀其何之,我將去之。』何子義是去掉了,如今大家在問:張幼樵何日可走?」問到這話,醇王不能不回答:「這一案,大家的看法不一。張幼樵到底去了沒有幾天,不比兩何數年經營,平時無備,才有那樣的結果,怪不得張幼樵。」

  這話,其實醇王也是為他自己辯解。當國不久,正像張幼樵那樣,搞到今天的局面,不該負多大的責任。

  這些話在當政二十多年的恭王聽來,當然刺心,不過他經的大風大浪太多,雖未到寵辱不驚,名利皆忘的境地,卻已能不動聲色,淡然置之。

  倒是醇王,話一出口,便自失悔。自己的話說得對不對是另一回事,無論如何,此時此地,說得不合時宜,因為與修好而來的原意,背道而馳。無奈話說了出去,收不回來,只能付諸沉默。

  寶鋆很見機,見此光景,知道時局不能再談了,談風月又不對醇王的勁,好在他肚子裏的花樣多,隨便找些市井瑣聞,也能談得頭頭是道,賓主居然能盡歡而散。

  兩位客走了一位,寶鋆還留在鑒園。這幾個月的閒散日子,最愜意的是,可作長夜之談,因為不必上朝,就不必早起,興致來時,通宵不睡,亦自無妨。這天夜裏,當然更有得可談,醇王的來意,寶鋆要打聽,恭王也要跟寶鋆商量。

  「看樣子還是放不過我!」恭王講了他跟醇王談話的經過以後,接著說道,「這才真是跳火坑的玩意!」

  「那麼,六爺,你是跳,還是不跳?」

  「你看呢?」

  「跳進去要能跳得出來才好。退一步說,跳進去要能管用,於事無補,徒自焚身,大可不必。」

  恭王默然,辦洋務他還是有他的看法的,最要緊的是要有定見,不為浮議所動。從張佩綸馬江受挫,陳寶琛無所表現,鄧承修捲入漩渦,奉派在總理衙門行走以後,清流的氣焰大殺。如今的翰苑領袖,是後起之秀的國子監盛昱,而他出爾反爾,最希望恭王復出。那就可想而知,一旦他的希望實現,必然處處協力,不會無端阻撓和議。這就很可以幹一幹了。

  這樣想去,恭王的心思便很活動,認為能談成和局,有個可以彌補聲名的機會,也很不壞。只是寶鋆一向為他所信任,既有不贊成的表示,就不便再往下說了。

  當然,寶鋆從他的沉默中,便能窺知本心,為了交情深厚,不管恭王的做法對不對,他總是支持的。因此,態度一變,改口說道:「如果想跳,也未嘗不可。不過,我可不能陪著六爺跳了。」

  「你想跳,我亦不肯。」恭王答道,「為我自己著想,也總得有個人在火坑之外照看,真的不得了的時候,也可以拉我一把。」

  「是了!我就在火坑外頭替你照看。」

  於是第二天起,寶鋆便很注意這件事,最先聽到的消息是,醇王面奏慈禧太后,讓恭王隨班祝嘏,慈禧太后已經准奏。接著是軍機章京透露,醇王已經擬好一道恩旨,隨班祝嘏的廢員,概有恩典,名單中一共六十幾個人,第一名是當過三口通商大臣,對俄交涉失職,幾幾乎被綁到菜市口的崇厚。此外有個人,特加剔除,就是「進春方」的「詞臣」王慶祺。

  雖然加恩親貴,非臣下所能擅請,而且對近支王公,已有恩詔,恭王的小兒子,原封不入八分輔國公的載潢,亦賞食全俸,這雖比賞給惇王和醇王兩家的恩典差得多,也總算點綴過了,更不宜再有干瀆。但是,只要隨班祝嘏的廢員,都有好處,恭王自然也不會向隅。醇王相信以恭王的身分來說,慈禧太后是決不會遺忘的,只要她考慮到該怎麼樣給恭王一點詞色,就可以相機進言了。

  弄清楚了醇王和許庚身所下的苦心,寶鋆倒也很感動,而且頗為樂觀,認為慈禧太后准許恭王在慈寧宮外磕頭拜壽,便是不念舊惡的表示。加上醇王的力量,慈禧太后一定會回心轉意,想起恭王當政二十多年,除肅順、平洪楊、剿捻匪、定回亂,畢竟不是一無用處的人,又何吝於給他一個宣力補過的機會?

  當然,醇王的苦心,寶鋆能夠知道,自也會有別人知道,尤其是軍機處,近水樓台,不用探問,也會聽到。有人聽過丟開,而有人入耳驚心,惶恐異常。

  此人就是孫毓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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