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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反覆研究,最後終於有了成議,籌款照籌,洋銅照購,購到以後,在天津、上海兩地用機器鼓鑄,鑄成存庫,三年以後,察看情形,再定行使之法。

  這是個不徹底的辦法,明明是敷衍公事。照此辦法,不僅不能在制錢上生利,而且先要墊本三百萬,三年以後,方有收回之望,這是甚麼算盤。

  慈禧太后因此大為不悅,召見醇王,說他為戶部堂官蒙蔽。同時又談到不辦洋銅,而整頓雲南的銅礦。這個消息一傳,有人替繫獄的唐炯高興,認為他的生路來了。

  唐炯是因為中法戰爭中,在雲南擅自退兵,被逮到京,定了斬監候的罪名。轉眼冬至將至,如果「勾決」在內,便活得不多幾日了。

  唐炯繫獄已經兩年,去年不在勾決的名單之內,得以不死,但亦未蒙特赦,所以看樣子這一年是逃不過的了。他本人倒還泰然,這年夏天在獄中,寫了一部自己的年譜,一切後事亦早有交代。不過他的家族親友,當然還要盡營救的全力,尤其是整頓錢法的詔旨一下,有了一線生路。因為唐炯在四川服官多年,久有幹練的名聲,以後為他的同鄉前輩丁寶楨重用,整理川鹽,頗著成效。再則,他又當過雲南的藩司與巡撫,如果能用他去經理銅礦的開採與運輸,可以說是人地相宜。而且雲南採銅所下的本錢,一向是由四川鹽稅項下撥給,凡是這種「協款」,出錢的省分,總是萬分不願,想出種種理由來拖延短解,而如唐炯在雲南,四川就很難耍甚麼花樣去「賴債」了。

  所苦的是貴州在朝中沒有甚麼煊赫的大員,這番可為唐炯出死入生的建議,很難上達天聽。他的故舊至好,只有另走門路,先是託閻敬銘,而閻敬銘慈眷在衰落之中,自覺建言碰個釘子,反使別人難以說話,所以指點轉懇醇王。誰知醇王也怕碰釘子。李鴻章、左宗棠、丁寶楨都曾為唐炯乞過恩,請棄瑕錄用,結果這些奏摺或附片都留中不發,可以想見慈禧太后對此人如何深惡痛絕!越來越小心謹慎的醇王,當然不肯插手管這個閒事,因為當初主張重懲唐炯、徐延旭的,就是醇王。

  冬至將到,勾決期近,唐炯的同鄉親友,都已在替他備辦後事,而他的家人還不死心。唐炯的兩個兒子唐我墉、唐我圻都在京裏,每天鑽頭覓縫,想保住老父一條性命,卻是到處碰壁,最後碰出一條路子來了。唐我圻經高人指點,備辦了一份重禮,特地去拜訪立山,磕頭求援。

  「不敢當,不敢當!」立山跪下還禮,扶起唐我圻說:「尊大人的罪名是判得重了些。現在我可以替你託一個人去試試看。不過話說在前面,所託之人肯不肯管,以及管了以後,有何結果?都不敢說。萬一不成,你不要怪我。」

  「是,是!立大人這樣幫忙,我們父子已經感激不盡。盡人事而後聽天命,如果立大人盡了力,依舊無濟於事,那就是再也不能挽回的了。家父果真不測,他老人家在泉台之下,亦是記著大恩的。」說著,流下淚來,又趴在地上,重重磕了兩個響頭,然後起身取出一個紅封套,雙手奉上。

  立山不等他開口,便連連搖手:「此刻不必,此刻不必。」他說,「事情成功了,少不得跟老兄要個兩三千銀子,各處開銷開銷。事情不成,分文不敢領。」

  唐我圻自是執意要送,而立山執意不收,最後表示,如果唐我圻一定要這樣,他就不敢管這件事了。聽得這話,唐我圻才不敢勉強。立山送客出門,約定兩天以後聽回音。

  第三天所得到的回音是,所託的人,已經肯管了,但有何效驗,不得而知。

  到了勾決前一天,亦竟無恩旨。那就只有等到行刑那一天,看看能不能發生刀下留人的奇蹟?倘或唐家祖宗有德,這年免死,就算多活兩年。因為明年皇帝親政,事同登極,可望大赦天下,停勾一年。如果後年大婚,則再停勾一年,便起碼有三年可活了。

  這天是十一月十六,天不亮就有人趕到刑部大獄去跟唐炯訣別。他雖是斬監候的重犯,卻住的是刑部「火房」,自己出錢,整修得頗為清潔,左圖右史,瓶花吐艷,身入其中,談得久了會使人忘記是在獄中。然而這兩間「精舍」能不能再住,已無法猜測。唐炯兩年住下來,一几一榻都生了感情,所以不但對淚眼婆娑的客人,無以為懷,就是屋中一切,亦無不摩挲留連,不忍遽別。

  到了天亮,提牢廳的司官來了。刑部左侍郎薛允升雖跟唐炯不和,刑部的司官對他卻很客氣,一則是他原來的督撫身分,再則是逢年過節的紅包,三則是兩年「作客」,日久生情。因此,並未為他上綁,讓他身穿大毛皮褂,頭戴沒有頂子的暖帽,坐上他家所預備的藍呢後檔車,直駛菜市口。

  這天菜市口看熱鬧的人特別多,因為自從殺過肅順及兩江總督何桂清以後,菜市口有二十多年沒有殺過紅頂子的大員了。前兩年李鴻章、盛宣懷想賣招商局時,因為是馬建忠出面跟旗昌洋行辦的交涉,所以被指為「漢奸」,盛傳將朝服斬於市,亦曾轟動九城,將菜市口擠得滿坑滿谷。結果大家撲了一場空,馬建忠根本就沒有被逮。而這天大概要殺唐炯,事決不假,並且要殺的大官不止唐炯一個,還有一個同案的趙沃,大家都要看看這個說盡了已經病故的廣西巡撫徐延旭壞話的三品道員,跟戲台上言大而誇的馬謖,可有些相像?

  趙沃的待遇就遠不如唐炯了,脖子上掛著「大如意頭鎖」,在北半截胡同的席棚下席地而坐,唐炯是坐在官廳一角。正面高坐堂皇的是軍機大臣許庚身。他的本缺是刑部右侍郎,勾決行刑之日,照例由這位刑部堂官與刑科給事中監斬,此時正在等候京畿道御史繼來勾決的黃冊,便好下令開刀。

  將近正午時分,宣武門內來了一匹快馬,卻不是賫來的京畿道御史,而是個軍機章京。只見他直到官廳下馬,疾趨上前,向許庚身請了個安,站起來說:「張中堂關照我來送信,唐某有恩旨。」

  張中堂是指協辦大學士刑部尚書張之萬,唐炯是張之洞的大舅子,跟他亦算有葭莩之親,所以於公於私,他都不能不派個人來送信。

  「恩旨!喔,」許庚身問:「緩勾還是發往軍台效力?」

  官犯臨刑而有恩旨的,不出這兩途,誰知兩者都不是,「是發往雲南交岑制軍差遣。」那章京又說,「趙沃佔了便宜,連帶沾光,發往軍台效力。」

  「這——,」許庚身點點頭說:「意外而非意外。你回去跟張中堂說,我知道了。」

  接著許庚身便請司官過來商議,因為如何處置是一大難題。

  因為向來秋決那天,所有在斬監候的人犯,一律綁到法場,靜等京畿道御史賫到勾決的黃冊,再定生死。不死的人,亦要在場,這就是俗語所說的「陪斬」。

  陪斬以後的發落,不外乎兩種,若是緩勾,依舊送監收押。倘有恩旨減罪,必是由死刑改為充軍,那就是兵部武庫司的事,直接由菜市口送交兵部點收發配。現在既非緩勾,亦非充軍,該當如何處理?秋審處的坐辦,雲南司的郎中等等該管的司官,都拿不出辦法。

  「有律按律,無律循例。我想兩百年來,類似情形,亦不見得獨一無二,尤其是雍正、乾隆兩朝,天威不測,常有格外的恩典。」許庚身向秋審處的坐辦說:「薛大人律例精熟,一定知道。他住得也近,老兄辛苦一趟,登門求教吧!」

  這是命他去向刑部左侍郎薛允升請示。薛允升住在菜市口以北,教場口以西,稱為老牆根的地方。秋審處坐辦叩門入內,道明來意。薛允升始而詫異,繼而搖頭,淡淡地說了一句:「倒記不起有這樣的例子。」

  「那麼,照大人看,應該怎麼辦才合適?」

  「那就很難說了。」薛允升答道:「你們瞧著辦吧!」

  秋審處的坐辦很不高興,便又釘上一句:「現在人在菜市口,不知道該往那裏送?」

  「那要問右堂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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