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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


  「就是許大人叫司官來請示的。」

  「你跟我請示,我又跟誰請示?」薛允升沉下臉來,接著將茶碗一舉。

  這是逐客的表示,廊上的聽差,隨即高喊一聲:「送客!」

  秋審處坐辦碰了個大釘子,極其氣惱,然而還得盡司官的禮節,起身請安告辭。薛允升送到滴水簷前,哈一哈腰就頭也不回地往裏走了。

  ***

  一場沒結果!坐辦告訴了許庚身,他知道是薛允升與唐炯有私怨,故意作難。然而律例森嚴,他亦不敢擅自區處,只能吩咐,帶回刑部,再作道理。

  帶回刑部,自然送監。提牢廳的主事卻不肯收了,「加恩發遣的官員,那能再進這道門?」他說:「不行,不行!」

  「你不收,讓我送他到那裏?」

  「這,我們就管不著了。」

  「何必呢?」秋審處坐辦說,「他的行李箱籠,都還在裏面。老兄怎麼不讓他進去住?」

  這話將提牢廳主事惹火了,「莫非我要侵吞他的東西不成?」他氣鼓鼓地說:「人犯在監之物,如何取回?自有定章。讓他家屬具結來領就是!」說完,管自己走了。

  唐炯的兩個兒子都等在門外,然而無法進衙門,刑部大獄,俗稱「天牢」,又是最冷酷的地方,所以內外隔絕,搞得唐炯棲身無處。

  不過,唐炯到底跟獄卒有兩年朝夕相見的感情,平時出手也還大方,所以有個吏目「瞞上不瞞下」地,悄悄兒將唐炯放了進去,住了一夜。

  第二天卻不能再住了。提牢廳主事依照發遣的規矩,派差役將唐炯送到兵部武庫司,那裏的司官自然也不收。就在進退維谷之際,幸好有個唐炯的同鄉後輩,也是蜀中舊識的兵部職方司郎中陳夔龍,出面將他保釋,才能讓他回到長子家中。

  這無非暫時安頓,究竟如何出京到雲南,聽候雲貴總督岑毓英差遣?猶待發落。反正既非充軍,兵部可以不管,如說分發派用,是吏部的事,可是似此情形,吏部亦無例可援,不肯出公事。在刑部,這是右侍郎許庚身所管,督飭司官,翻遍舊檔,竟無恰當的案例可以比照引用,堂堂大軍機,竟如此大勞其神。最後兩尚書、四侍郎會議,才商定一個變通辦法,由刑部六堂官具銜出公函給岑毓英,讓唐炯帶到雲南面報,權當到任的文憑。

  ***

  轉眼到了年下,各省及藩屬進貢的專差專使,絡繹於途。由於一開了年,元宵佳節,就是皇帝親政,皇太后訓政的盛典舉行之日,所以藩屬的專使,除了貢獻土儀以外,還賫來賀表。

  其中之一是朝鮮的專使金定熙,他還負有一項「王命」,與朝鮮王父子間的利害衝突有關。那是光緒八年的事,當時朝鮮為日本勢力所侵入,親日派李載冕、金宏積、樸定陽之流,號稱新黨,組織總理機務衙門,以師法日本為職志,因而與守舊派明爭暗鬥,終於勢成水火。

  守舊派的首腦之一是大院君李昰應。朝鮮國王李熙以旁支入承大統,他的本生父就是李昰應,由於為外戚閔氏所抑制,閒居雲峴宮,抑鬱已久。以後新黨改革兵制,聘請日本軍官實施新式訓練,求效過急,為士兵所不滿,叩訴於李昰應,竟造成極大的內亂。李昰應率領這批士兵,進犯王宮,殺王妃閔氏,殺總理機務衙門的官吏,而舊黨乘機起事,演變成排日的大風潮。

  日本駐朝鮮的花房公使,走仁川,歸長崎,日本政府正好以此為藉口,發兵攻擊。朝鮮王李熙向中國乞師,但李鴻章不願與日本軍隊發生衝突,派吳長慶率淮軍渡遼為朝鮮平亂,逮捕大院君李昰應,禁閉在保定,然後與日本議和,讓日本取得與中國軍隊同駐朝鮮京城的權利。

  事定以後,本來應該釋放李昰應,而且朝鮮亦曾數度上表乞恩,可是慈禧太后執意不允,亦不說原因。因此,朝鮮始終不放棄努力。及至醇王執政,朝鮮使臣求到他門下,醇王慨然應諾,找了個機會向慈禧太后面奏,說祖宗向來懷柔遠邦,加恩外藩,大院君李昰應幽禁已久,不如放他歸國,保全李昰應、李熙的父子之情。

  慈禧太后微微冷笑,「我不放他是有道理的。」她說:「你應該明白。」

  「臣愚昧!」醇王實在想不通。

  慈禧太后笑笑:「你不明白就不必問了!」

  醇王卻一定要問,微微仰臉用相當固執的聲音說:「總要請皇太后明示。」

  那神態中微帶著不馴之色,慈禧太后心中一動,心腸隨即便變硬了,「我不知道你裝糊塗還是真的不明白?」她從容自若地說:「我是要教天下有那生了兒子當皇帝的,自己知道尊重!如果敢生妄想,李昰應就是榜樣。」

  這兩句話豈僅取瑟而歌,簡直就是俗話說的「殺雞駭猴」!醇王沒有想到受命過問政事,竟遭來這樣深的猜忌。因而顏色大變,渾身發抖,癱在地上動彈不得。那光景就像穆宗駕崩的那晚,聽到慈禧太后宣示:醇親王之子載湉入繼大位那樣,所不同的,只是不曾痛哭流涕而已。

  慈禧太后知道將他嚇怕了,也就滿意了,「你不要多心!」她安慰他說,「我知道你忠心耿耿,決不會有甚麼!我的話不是指著你說的。」接著便吩咐太監將醇王扶出殿去。

  從這一次以後,醇王一言一行,越發謹慎小心。而李昰應亦終於由於李鴻章的斡旋,在去年秋天遣送回國,負護送之責的是袁世凱。他本來一直帶兵駐在漢城,此時更由總理衙門加委「辦理朝鮮通商交涉事宜」,成為朝鮮京城中最有力量的外國使節。而袁世凱少年得志,加以不學而有術,未免頤指氣使,目空一切。因此,不但朝鮮王李熙漸起反感,各國公使亦多不平。

  不幸的是,袁世凱又捲入朝鮮宮廷的內爭之中。他本來與李熙的內親閔泳翔交誼甚篤,而閔泳翔與大院君李昰應是世仇,由於袁世凱護送李昰應回國,一路上談得很投機,因而招致了閔泳翔的猜忌。於是而有流言,說袁世凱將用武力廢去李熙,用李昰應為王。這一來,父子之間,又成參商。金定熙此來,就是想設法能讓中國召回袁世凱,以絕後患。

  這當然要在總理衙門下手。慶王奕劻受了金定熙的一份重禮,便得幫他說話,特地去看醇王,很委婉地陳述來意。

  一聽牽涉到李昰應,醇王就雙手亂搖,「你不要跟我談這件事!」他說,「外藩的是非,中朝管不了那麼多。」

  「不管也不行啊!」奕劻說道:「袁世凱人很能幹,就太跋扈了,不但李熙見他頭痛,各國在那裏的使臣,亦對他不滿。倘或因此激出外交上的糾紛,很難收拾。再有一層,袁世凱如果真的擁立大院君,那就會把局面搞得不可收拾了!」

  「甚麼?」醇王這時才聽清楚,急急問道:「他要擁立大院君?」

  「朝鮮有這樣的流言,外交使節中更是傳說紛紜。袁世凱是功名之士,此人的膽子很大,年紀又輕,說不定就會闖出禍來。」

  「那不行!」醇王說道,「你應該出奏。」

  「是!」奕劻問道:「怎麼說法?」

  「自然是召回袁世凱。」

  「老七!」奕劻用徵詢的語氣問:「是不是以面奏為宜?我看,咱們一塊兒『請起』吧!」

  醇王考慮了一會,覺得此事必須「獨對」,但總理衙門的事務,又不便撇開奕劻,只有分別陳奏之一法,因而作了決定:「還是你那裏上摺子,說簡略些不要緊,反正上頭一定要問我,我再談好了。」

  奕劻照言行事。奏摺到了慈禧太后那裏卻無動靜,醇王自不便查問,同時也無暇查問。已經到了快封印的時候,還有上百萬銀子的開銷沒有著落,而旗營將弁向來逢年過節,都要靠醇王周濟,年久成例,也得一大把銀票,才能應付得了。

  公私交困,幾乎又要累得病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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