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胭脂井 | 上頁 下頁


  這一起,仍舊是「大起」。等行完了禮,剛毅精神抖擻地說:「老佛爺大喜!多少年以來,到底見了天日了。如果是早有老佛爺掌權,也不至於受洋人那樣的欺侮,讓新黨這等的胡鬧!」

  「我也是萬不得已!」慈禧太后蹙眉說道:「皇帝是多少年來聽信了奸人的話,糊塗得離譜了。第一個罪魁禍首是康有為,這個人萬萬容不得他!」

  「是!」剛毅立即接口,「奴才等請懿旨,立即拿交刑部,嚴刑訊問。」

  慈禧太后點點頭,問:「聽說他還有一個胞弟在京裏?」

  「是!康有為的胞弟叫康廣仁,弟兄倆同惡相濟,請旨一併拿問。此外,」剛毅又說,「所有新黨,應該一律嚴辦,除惡務盡,以肅紀綱。」

  「罪有應得的,當然不能輕饒。不過,也別太張皇了。」

  聽得這話,榮祿立即碰頭說道:「老佛爺真正聖明。如今大局初定,一切總以安靜為主,奴才斗膽請旨,眼前只辦首惡。」

  「這話也是!」慈禧太后問道:「康有為是誰保薦的?」

  「保薦康有為的人可多了——」

  一語甫畢,榮祿抓住他語聲中的空隙,搶著說道:「保薦康有為的,是山東道御史宋伯魯,請旨革職。」

  「可以!」慈禧太后正式作了裁決:「康有為、康廣仁即刻拿交刑部,宋伯魯革職,永不敘用。」

  於是軍機承旨退出,請來在德昌門朝房中待命的步軍統領崇禮,由剛毅當面下達懿旨,即刻逮捕康有為兄弟,捆交刑部。崇禮是早有預備的,回本衙門點起三百兵丁,親自騎馬率領,直撲宣武門外米市胡同的南海會館,團團圍住。那知康有為奉旨籌辦官報,已經在前一天出京,由天津上了去上海的海晏輪了。

  「那麼,」崇禮問道:「誰是康廣仁?」

  已被抓了起來的康有為的兩個門生,三個僕人,面面相覷,無從回答。卻有個會館長班,曾為康廣仁打過一個嘴巴,此時想起前仇,恰好報復,大聲答說:「康廣仁在茅房裏!」

  帶著兵去,一抓就著。崇禮疑心康有為出京的話不實,下令大搜。就在這逐屋搜索之際,消息已經傳到譚嗣同那裏了。

  譚嗣同是剛卸任的湖北巡撫譚繼洵的長子,湖南瀏陽人,所以住在離米市胡同北面不遠,褲腿胡同的瀏陽會館。「四京卿」依照軍機章京當值的規矩,亦分兩班,他與沈葆楨的孫女婿、康有為的弟子、福州人林旭是一班,這天輪休,正在寓處與來訪的康門大弟子梁啟超,商量如何籌辦譯書局。聽說南海會館出事,梁啟超還有些不安的模樣,而譚嗣同卻是聲色不同,只說:「這也在意料之中。且等一等,劉楊二公必有信來。」

  劉是劉光第,四川富順人,進士出身,原職刑部主事;楊是楊銳,也是四川人,是張之洞當四川學政,特加識拔的門生。這兩人由於湖南巡撫陳寶箴的特薦,與譚、林同被召見,加四品卿銜,充軍機章京,此刻正在內廷當值。有此劇變發生,自無不知之理,亦無不飛函告變之理。

  果然,楊銳的兒子楊慶昶,氣喘吁吁地趕了來,送來一封信,拆開一看,便是那道慈禧太后自即日起訓政的上諭。

  「此局全輸了!」譚嗣同惘惘然地對梁啟超說:「卓如,我們四個人在軍機章京上行走,是奉旨『參預新政』。太后訓政,當然仍復其舊,談不到新政,我亦就無事可辦,閉門待死而已!不過,天下事知其不可為而為之,亦是我輩的本分。卓如,你犯不著犧牲,不妨投日本公使館,請伊藤博文打電報到他們上海領事館,安排你出洋,留著有用之身,以圖後起。如何?」

  這是個好主意。剛在前一天為皇帝召見的、日本卸任首相伊藤博文,很同情中國的新政,當然會營救他出險。不過,「復生,你呢?」梁啟超問。

  「我不能走!原因很多。最明白的是,『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廟』,朝廷一定責成家父交人。你想,不肖能累及老親嗎?」

  「是!」梁啟超肅然起敬地說,「復生!倘有不測,後死者必有以成公之志。」

  「正是這話!」譚嗣同欣然微笑,握著梁啟超的手說:「吾任其易,公任其艱。」

  看到譚嗣同處生死之際,如此從容,梁啟超反覺得遲徊不忍,是感情的浪擲。因此,莊容一揖,挺起胸來,大步而去。

  譚嗣同望著窗外,凝神片刻,由他的正在奉召來京陛見途中的父親,想到此時不知如何在受慈禧太后折磨的皇帝,很快地作了一個打算。招手將侍立一旁,愁眉苦臉,不斷搓著手的老僕譚桂喚到面前,有些要緊話囑咐。

  「你先不要著急!」他先安慰譚桂,「著急無用。你記住,倘或我被捕,你不要去亂託人,於我不見得有好處,反而連累別人。你只去找王五爺好了,一切都聽他的。」

  「是!」譚桂問道:「是先稟告老爺,還是瞞著老爺?」

  「瞞是瞞不住的,稟告也不必稟告。」譚嗣同說,「你先去通知王五爺一聲,請他在家聽我的信,千萬不必來!別的話,等你回來再說。」

  等譚桂一走,譚嗣同立刻關緊房門,取出一盒上海九華堂箋紙鋪買的信箋,仿照他父親的筆跡,提筆寫道:「字諭同兒知悉——」

  他是在偽造家書。用他父親的語氣,諄諄告誡,第一勤慎當差;第二不可多事;第三尊敬老輩。而再三致意的是,務必相機規諫,凡事請皇帝稟承慈訓,示臣民以孝治天下,則天下無不治。他是怕他連累老父,預先為譚繼洵留下免於「教子無方」的罪過的餘地。

  這樣的家書,一共偽造了三封,寫完已經下午三點鐘。朝中辦事的規矩,黎明起始,近午即罷,那怕最忙的軍機處,到了未時——下午一點,亦無不散值。這天情形雖然不同,但如有嚴旨,緹騎亦應到門,至今並無動靜,大概不要緊了。

  他很想出門去打聽打聽消息,卻又怕一走便有步軍統領衙門的人來,那就不但驚惶騷擾,累及無辜,而且可能落個畏罪逃匿的名聲,是他不甘承受的。這樣一轉念,不但不出門,反將房門大開,表示坦然。

  他單獨住一個院子,平時門庭如市,訪客不斷,這時雖然房門洞開,卻絕無人來。這倒也好!「偷得浮生半日閒」,他吟著這句詩,靜靜地收拾詩稿文件,都歸在一個皮包裏,思量著託一個可共肝膽的朋友收存。

  轉眼天黑,譚桂也回來了,低聲說道:「王五爺先不在家,他也是聽得風聲不好,找內務府的朋友打聽消息去了。王五爺說:今晚上請大少爺不要出去,房門不要關,他回頭來看大少爺。」

  「嗯,嗯,好!」譚嗣同問:「家裏寄來的臘肉還有沒有?」

  「還多得很。」

  「王五爺愛吃我們家的臘肉,你蒸一大塊在那裏,再備一小壇南酒,等他來喝。」

  譚桂如言照辦。到了二更以後,估量客人隨時可來,預先將不相干的男僕都支使得遠遠地,只他自己與譚嗣同的一個書僮小順,悄悄在廊下伺候茶水。

  這天已近上弦,一鉤新月,數抹微雲,暗沉沉的梧桐庭院中,只有譚嗣同書房中,一燈如豆。譚桂想起這個把月來,無一夜不是燈火通明,笑語不絕,總要到三更以後,訪客方始陸續辭去。誰知旦夕之間,淒涼如此!忍不住眼眶發熱,視線模糊了。

  模模糊糊發現一條人影,譚桂一驚,剛要喝問時,突然省悟,急急用手背拭一拭淚,定睛細看,果然不錯,「王五爺,」

  他迎上去低聲問道:「您老從那裏進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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