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胭脂井 | 上頁 下頁


  王五是翻牆進來的。此人有個類似衣冠中人的名字,叫做王正誼,但從山東至京師一條南來北往的官道上,只知道他叫「大刀王五」。他以保鏢為業而亦盜亦俠,「彭公案」、「施公案」之類的評書聽得多了,最敬清官廉吏、忠臣義士。平生保護好官的義行甚多,最有名的是他與安維峻的故事。

  安維峻是光緒入承大統之初,請為穆宗立嗣而死諫的吳可讀的同鄉,甘肅秦安人,由翰林改御史,一年工夫,上了六十幾個摺子,以敢言為朝貴側目。甲午戰敗,安維峻嚴參李鴻章,指他「不但誤國,而且賣國」,列舉罪狀二十條之多,同時詞連慈禧太后,又指責李蓮英左右太后的意旨。結果下了一道上諭:「軍國要事,仰承懿訓遵行,天下共諒。乃安維峻封奏,託諸傳聞,竟有『皇太后遇事牽制』之語,妄言無忌,恐開離間之端,著即革職,發往軍台效力。」

  所謂「發往軍台效力」就是充軍。安維峻雖獲嚴譴,而直聲震海內,餞行贈別,慕名相訪的,不計其數。可是,安維峻此去,妻子何人瞻顧?流費如何籌措?一路上可能有人得而甘心,又何以保護?這些切身要事,卻只有一個人在默默替他打算,那就是大刀王五。

  王五千里辛苦,將安維峻安然送到新疆戍所,還京以後,名聲更盛。士大夫心敬其人,卻不免還有頭巾氣,或者覺得他的行徑不平常,交遊容易惹禍,或者認為身分不侔,敬而遠之。唯有豪放不羈的譚嗣同,折節下交,視之為兄,「五哥、五哥」地叫得很響亮。

  王五倒是很懂禮法的,管譚嗣同只叫「大少爺」。他憂容滿面地說:「這趟事情鬧大了!大少爺,我都安排好了,咱們今晚上就走!」

  譚嗣同一愣,旋即堆足了歉然的笑容:「五哥,恐怕沒有那麼容易。」接著他將對梁啟超說過的,「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廟」的道理說了給他聽,又將不肯跟梁啟超說的話,也說了給他聽:「五哥!如今皇上的安危還不知道,做臣子的倒一走了事,於心何安?於心何忍?且不說君臣,就是朋友,也不是共患難的道理啊!」

  聽他說完,王五怔怔然好半晌,方能開口:「到底大少爺是讀書人,隨隨便便說一篇道理,就夠我想老半天的!不過——」

  「五哥!」譚嗣同握起他的手,搶著說道:「請你不要再說了。眼前有一個比我要緊不知道多少倍的人,只怕還要五哥去照應。」

  「誰?」

  「皇上!」

  此言一出,王五大驚,是受寵若驚的模樣。九重天子,竟要草莽微臣去照應,在他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大少爺,」他惘然若失地說,「這不扯得太遠了一點兒?」

  「不然!我跟你稍微說一說,你就明白了。五哥,你不常到『太監茶店』去嗎?總聽說了甚麼吧?」

  太監閒時聚會的小茶館,俗稱「太監茶店」,凡近宮掖之處,如地安門、三座橋等等,所在都有,向來是流言最盛之地,去一趟就有些離奇的宮闈秘聞可以聽到。其中最有名的一家,在到頤和園必經之路的海澱鎮上,字號「和順」。王五跟和順的掌櫃是好朋友,經常策馬相訪,所以也很認識了一些太監和滿洲話稱為「蘇拉」的宮中雜役。

  「希奇古怪的話,也聽了不少。不知道大少爺問的是那方面的。」

  「你可曾聽說,太后要廢了皇上?」

  「這倒沒有聽說。只常聽太監在說:皇上內裏有病,不能好了!有時也聽人說:遲早得換皇上。」王五困惑地,「皇上還能換嗎?可以換誰呢?」

  「自然有人!想當皇上的人還不多,想當太上皇的可不少。」譚嗣同低聲說道,「說皇上有病,不能好了,就是太后左右的人,故意造的謠言。今天太后把權柄又奪回去了,皇上的處境,更加艱難了。謠言已造了好些日子,如果突然說皇上駕崩,那也不算意外!」

  王五想了一會,將雙眼睜得好大地問:「大少爺,你這是說太后左右的人,不但要廢掉皇上,還要害皇上的性命?」

  「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

  「莫非,」王五憤激地問:「莫非皇上面前,就沒有救駕的忠臣?」

  「有!不多。」譚嗣同說:「二十四年來,皇上面前的第一個忠臣,就是翁師傅,翁大人,四月底讓他一手提拔的剛毅恩將仇報,不知道在太后面前說了甚麼壞話,攆回常熟老家去了。再有,就是我們這幾個朝不保夕的人了。」

  「嗐!」王五倏地起立,拉住譚嗣同的手臂,「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大少爺,你非走不可!」

  「一走還能算忠臣?」譚嗣同平靜地答說,「五哥,總要等皇上平安了,我才能做進一步的打算。眼前,我是決不走的!倘或我能僥倖,我還要想法子救皇上。」

  「好吧!」王五作個無可奈何的表情,「咱們就商量救皇上吧!」

  得此一諾,珍逾千金,譚嗣同的雄心又起,「有五哥這句話就行了!」他說,「不過還不急,那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如今第一步要拜託五哥,務必將皇上眼前的處境,打聽出來,咱們才好商量怎麼樣下手。」

  「好!」王五想了一下說,「我盡力去辦,明天中午跟你來回話。怎麼見法?」

  一個不便到會館來,一個不便到鏢局去,而且這樣的機密大事,只要有一句洩漏,很可能便是一場滅門之禍。意會到此,譚嗣同倒躊躇了,自己反正生死已置之度外,連累王五身首異處,是件做鬼都不能心安的事。

  「五哥,」他答非所問地說:「你可千萬慎重!」

  「這是甚麼事?我能大意!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這就是了。」譚嗣同想了一下說,「別處都不妥,還是你徒弟的大酒缸上見吧。」

  「那也好。不過,大少爺,你自己可也小心一點兒。」

  「我知道。」

  「那就明天見了。」

  王五已走到門口了,聽得身後在喊:「五哥!」

  回頭看時,譚嗣同的表情,已大不相同,有點哀戚,也有點悲憤,眼中隱隱有淚光閃現,王五大驚問道:「大少爺,你怎麼啦?」

  「五哥,」他的聲音低而且啞,「咱們這會兒分了手,也許就再也見不著了——」

  「這叫甚麼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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