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高陽 > 胭脂井 | 上頁 下頁 |
| 一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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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了!一言為定。」王五起身說道:「城門一開,我就會派人在宣武門等。」 說罷告辭,出東交民巷,由王府井大街一直往北,過了東安門大街,就是八面槽,過去不遠,街西一條直通東安門外北夾道的長巷,就是錫拉胡同。 王五不知道那座房屋是張蔭桓的住宅,不過,從東到西,走盡了一條胡同,並未發現有何異狀。如說張蔭桓被捕,這種奉特旨查辦的「欽案」,一定會有兵丁番役巡邏看守。照眼前的情形看,張蔭桓自是安然無事。 話雖如此,到底得找人問個清楚,回去才能交代。就這時腹中「咕嚕嚕」一陣響,清晨到此刻下午兩點,只喝過一碗豆汁,實在餓了,且先塞飽肚子再作道理。 念頭剛剛轉定,忽然靈機一動,何不就在飯館裏打聽張蔭桓的事?他定定神細想,這裏有兩家有名的飯館,一家叫玉華台,掌櫃籍隸淮安,那裏從前是監務、河工、漕運三個衙門的官員匯聚之地,飲饌精細,海內聞名。這家玉華台新開張不久,但已名動九城,薄皮大餡的小籠包子稱為一絕,但不會吃會鬧笑話,兩層皮子一包湯,第一不能用筷子挾,一挾就破;第二入口不能心急,不然一胞油湯會燙舌頭。會吃的撮三指輕輕捏起包子,先咬一小口將湯吮乾,再吃包子,盡吸精華。 玉華台就在錫拉胡同,要打聽張家得地利之便,可是王五跟這家館子不熟,熟的是相去不遠的東安門大街上的東興樓。 東興樓不僅是內城第一家有名的館子,整個京城算起來,亦是最響亮的一塊金字招牌。掌櫃是山東登州府人氏,而據說真正的東家,就是李蓮英。一想到此,王五再無猶疑,認定上東興樓必能打聽一點甚麼來。 東興樓的掌櫃與管賬,跟王五都熟。上門一問,掌櫃不在,管賬的名叫王三喜,站起來招呼,面帶驚訝地問:「五爺,你甚麼時候進城的?」 「昨兒住在城裏,想出城,城門關了,這可是百年難遇的事。」 「是呀!」王三喜皺一皺眉,「城門一關,定了座兒的,都來不了啦!菜還得照樣預備,怕萬一來了怎麼辦?這年頭兒,做買賣也難。」 「怪不得這麼清閒!怎麼樣,難得你有工夫,我又出不了城,請你喝一鍾。」 「甚麼話!在這兒還讓五爺惠賬,那不是罵人嗎?當然是我請,也不是我請,我替掌櫃作東。五爺是大忙人,請還請不到哪!」 於是找個單間,相繼落座。東興樓特有的名菜,烏魚蛋、糟燴鴨腰等等,平常日子除了預定以外,臨時現要,不一定准有,這天因為定了座的,大都未來,所以源源上桌,異常豐美。王五本健於飲啖,只是這天志不在此,面對珍饈,淺嘗即止,倒是能飽肚子的麵食,吃了許多。 肚子飽了,心裏的主意也打定了。不必旁敲側擊地以話套話,因為那一來不但顯得不誠實,而且也怕王三喜反有避忌,不肯多說。只要交情夠了,盡不妨直言相告。 「三哥,我不瞞你,我是受人之託,來跟你打聽點事。這件事,三哥你要覺得礙口不便說,您老實告訴我,我決不怪你,也不會妨礙了咱們哥兒們的交情。」 「五爺,衝你這句話,我就得抖口袋底。」王三喜慨然相答,「甚麼事,你就說吧!」 「前面胡同裏的張大人,想來是你們的老主顧?」 「您老是說總理衙門的張大人?那就不但是老主顧,而且是頭一號的老主顧。他人不常來,總是打發聽差來要菜。」王三喜停了一下,感慨地說:「張大人從前很紅,如今不同了!」 「我正是打聽這個。」王五率直問道,「聽說昨天出事了。是不是?」 「昨天倒沒有出事。先說有個欽命要犯姓康的,躲在張大人家,九門提督派兵來抓走了,後來才知道不是。抓走的是刑部的區老爺,問明白了也就放掉沒事了。不過,」王三喜將聲音放得極低,「張大人遲早要出事!」 「喔,三哥,你倒跟我說說,是怎麼回事?」 「他把皮硝李給得罪了!得罪了皮硝李就會得罪老佛爺。事情出在去年,張大人打外洋回來的時候——」 張蔭桓是在上年二月,受命為祝賀英國維多利亞女皇即位六十年慶典的特使,放洋之前有個內大臣授意:回國之時,要有外洋新奇的珍寶,上獻太后。張蔭桓當然謹記在心。歸途經過巴黎,正逢拍賣拿破崙的遺物,張蔭桓以重金買到一顆翡翠帽花。綠寶石都叫翡翠,最好的一種名為祖母綠,入水會發出一種形似蜻蜓閃翅的綠光,所以又稱助水綠。又因為通體晶瑩,形似玻璃,因而俗稱玻璃翠,是寶石中的極品。另外又配上一副金剛鑽的串鐲,這份貢物,實在很珍貴了。 光獻太后,不獻皇上,亦覺於禮有所虧,所以張蔭桓又買了一副鑽鐲,一顆紅寶石的帽花,回京覆命,一一進奉。獻入寧壽宮時,有人提醒朱蔭桓說:「也該給李總管備一份禮。」 倉卒之間,無以應付,他只好託人示意,隨後再補。 這也是常有的事。反正從無人敢對李蓮英輕諾,更無人敢對他寡信,所以只要許下心願,在他就等於已經笑納。因此,張蔭桓這分名貴的進獻,毫不延擱地送呈寧壽宮。那顆祖母綠的帽花,確是稀世之珍,慈禧太后頗為欣賞。 可是張蔭桓卻把應該補的禮,忘記掉了。李蓮英等了好久,未見下文,加以張蔭桓平日不免恃才傲物,對太監及內務府的人,一向不大買賬,新恨舊怨,積在一起,李蓮英的這口氣嚥不下,決心等機會報復。 機會很多,只是怨毒已深,李蓮英要找一個能予以致命的中傷機會,所以要等一個機會,就是慈禧太后在把玩那顆祖母綠的時候。 「我眼裏經過的東西也多了,可就從沒有見過綠得這麼透的玻璃翠。真好!」 正當慈禧太后讚歎不絕之時,李蓮英微微冷笑著接了一句:「也真難為他想得到!難道咱們就不配戴紅的?」 此言一出,慈禧太后勃然變色。李蓮英那句話,直刺老太后深藏心中五十年的隱痛!慈禧太后雖出身於「海西四部」之一的葉赫那拉氏,是不折不扣的滿洲人,但一切想法,早與漢人無異。漢人大家的規矩,正室穿紅,妾媵著綠,慈禧太后一生的恨事,就是未曾正位中宮。當年穆宗病危,嘉順后悄然探視,夫婦生離死別之際的私語,恰為慈禧太后所聞,要傳家法杖責皇后,情急之下,忘掉忌諱,說得一句:「皇太后不能打奴才,奴才是從大清門抬進來的!」以致慈禧太后的盛怒,更如火上加油。宮禁相傳,穆宗的天花重症,本來已有起色,只為受此驚嚇,病變而成「痘內陷」,為終於不起的一個主要原因。 如今李蓮英牽強附會,一語刺心,張蔭桓在慈禧太后面前,從此失寵了。相反地,皇帝因為變法維新,對於深通洋務的張蔭桓,更見倚重。因此便又有一種流言:兩宮母子不和,都是張蔭桓從中挑撥離間之故。當然,這些流言是李蓮英手下的太監所散佈的,不然,王三喜就不容易有機會聽到。 收穫相當豐富,王五覺得對秦稚芬已足可交代,而譚嗣同鄭重託付的大事,卻還不曾著手,心裏不免焦急。因而不顧王三喜殷殷勸酒的情意,致謝過後,出了東興樓,急步往南而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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