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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剛到崇文門,恰好閉城的禁令解除,外城的車馬,蜂擁而進,彼此爭道,塞住了城門洞相持不下,大呼小叫,喧囂一片。王五陷身在車陣之中,進退兩難。照他的身手,很可以攀登車頂,躍越脫身,但那一來驚人耳目,會引起更大的混亂,所以王五隻能鑽頭覓縫地找空隙擦身而過,費了好大的勁,才得出城。趕到糖房胡同,夕陽西下,大酒缸正是上市的時候。

  京師的酒館分上中下三等,「大酒缸」的等第最下,極大的酒缸,一半埋入泥中,上覆木蓋,就是酒桌,各據一方,自斟自飲。酒餚向例自備,好在大酒缸附近,必有許多應運而生的小吃攤子,荷包裏富裕,買包「盒子菜」,叫碗湯爆肚,四兩燒刀子下去,來碗打滷麵,外帶二十鍋貼,便算大酒缸上的頭號闊客。倘或手頭不寬,買包「半空兒」下酒,回頭弄一大碗麻醬拌麵果腹,也沒有人笑他寒酸,一樣自得其樂。有時酒酣耳熱,談件得意露臉之事,驚人一語,傾聽四座,無不投以肅然起敬,或者艷羨讚許的眼光,那種癢到心裏的舒服勁兒,真叫過癮。

  因此,大酒缸雖說是販夫走卒聚飲之處,卻是個藏龍臥虎之地,盡有懷才不遇的落魄文人,身負奇能的末路英雄,在此借酒澆愁。王五的徒弟,幹這一行買賣,一半也就是為了易於結交這類朋友。因此,提起京裏糖房胡同口的大酒缸,江湖上亦頗知名。

  自然,那裏的常客,是沒有一個不識王五的,一見他到,有的讓座,有的招呼,十分親熱,王五愛朋友,很招呼了一陣,方得與早已迎了上來的徒弟敘話。

  他這個徒弟叫張殿臣,手底下的功夫不怎麼樣,但極能幹,又極忠誠縝密,為王五倚作可共心腹的左右手。在櫃房後面,專有一間密室,若有大事,都在這裏商量。

  「五九派人來傳過話,從午前到此刻,我都沒有敢離開。可是,譚大少爺沒有來。」

  「他在日本公使館,快來了!」

  「那得派人去守著,打後門把譚大少爺接進來。」張殿臣說,「宮裏的事,很有人在談,南海會館抓的人,一個一個都說得上名兒來。譚大少爺在這兒露面,可不大妥當。」

  「有人認識他嗎?」

  「有!」

  張殿臣說完,隨即起身去安排。不一會去而復回,親自端了一托盤的酒菜,來陪師父小酌。

  「有件事很扎手,可是非辦不可。」王五問道,「你在西苑有熟人沒有?」

  張殿臣想了一會答說:「有一個,是茶膳房的蘇拉。再有一個,是護軍營的筆帖式,他那一營本來守西苑,前一陣子聽說調到神武門去了。」

  「那還是有用。反正在西苑待過,知道那裏的情形——」

  一語未畢,拉鈴聲響,這是有人要進來的信號。王五抬眼外望,而張殿臣起身去掀門簾,正是譚嗣同來了!

  「大少爺!」

  「五哥,」譚嗣同搶著王五的話說,「今日之下,可千萬不能再用這個稱呼了!你叫我復生。」

  王五還在躊躇,張殿臣在一旁插嘴:「師父,恭敬不如從命,您老就依了譚大叔的話吧!」

  「好,好!」譚嗣同撫掌稱賞,「殿臣當我老叔,我倒忝受不疑了。」

  這意思是,願與王五結為昆季。雖不必明言,亦不必有何結盟的舉動,只要有這樣的表示,已足令人感動了。於是王五慨然說道:「我就斗膽放肆了!復生你請坐。」

  「請師父先陪陪譚大叔,我去看看,有甚麼比較可口的吃食?」

  「這就很好!」譚嗣同拉著他說,「殿臣你別走,我有話說。」

  於是張殿臣替譚嗣同斟了杯酒,坐定了靜聽。而王五卻迫不及待地表示歉意,「復生,」他說,「今天白白荒廢了,你昨兒交代我的事,一點眉目都沒有。不是沒有眉目,根本就沒有去辦。」

  「那是因為突然關城的緣故,咱們得謀定後動,先好好商量。打你走了以後,日本公使館的人,倒是有好些消息告訴我。」

  消息雖多,最緊要的只有兩件事,一件是皇帝確已被幽禁在瀛台,而珍妃的遭遇,更為慘酷,已打入冷宮。在寧壽宮之北,景祺閣之後,貞順門之東,靠近宮女住處一所簡陋小屋。

  一切首飾,盡為慈禧太后派人沒收,甚至連一件稍微好一點的衣服都不許攜帶。

  再一件是,慈禧太后決心要捉康有為,已經由軍機處密電天津的直隸總督榮祿,江寧的兩江總督劉坤一,廣州的兩廣總督張之洞,以及江蘇巡撫、上海道等等,一體嚴拿。又有個傳說是:電諭中指康有為弒君,是大逆不道的重犯,一經緝獲,就地正法。

  「這個傳說靠不住。或者是怕洋人庇護康先生,故意安上個了不得的罪名,以便於抵制洋人的干預。不過,我相信康先生一定可以脫險。」譚嗣同停了一下說:「珍妃,當然也顧不得了,如今唯一的大事,是要將皇上救出來!」

  王五點點頭不語,張殿臣是想說而不敢說,但終於因為他師父及「譚大叔」眼色的鼓勵,將他的如骨鯁在喉的話,率直吐露。

  「譚大叔,我想插句嘴。倘或能夠將皇上從瀛台救出來,可又怎麼辦?有甚麼地方能藏得住這麼一位無大不大的大人物?」

  「這話問得好!」譚嗣同將聲音放得極低,「能把皇上救了出來,還得送出京去,找個安全的地方,譬如天津、上海租界,萬不得已外國公使館也可以。皇上只要擺脫了太后的掌握,照樣可以發號施令,誰敢說他說的話,不是上諭?」

  「那不是另外又有個朝廷了嗎?」

  「只有一個朝廷!皇帝所在之地,稱為『行在』,不管甚麼地方,都能降旨,各省督撫,不敢不遵。至於太后『訓政』,那是偽託的名目,說得乾脆些,就是篡竊!就是偽朝!當然不算數。」

  王五師弟對他的話,都不甚明瞭,兩人很謹慎地對看了一眼。怕譚嗣同發覺,卻偏偏讓他發覺了,當然要有進一步的解釋。

  「這件事,我昨天想了一晚上。」他說,「看起來好像不可思議,其實是辦得到的。因為現在各國都贊成我們中國行新政,所以很佩服皇上。只要皇上能夠恢復自由,各國就都會承認皇上的權柄。新聞紙上一登出來,天下臣民都知道皇上在甚麼地方,自然都聽他的,不會聽太后的了。」

  這番話,在王五和張殿臣仍然不十分瞭解,何以中國的皇帝,要外國來承認為不過,王五認為無須多問,反正譚嗣同怎麼說,他怎麼做就不錯。

  「復生,咱們就商量怎麼樣救皇上吧!」

  「救皇上有兩個法子。」譚嗣同問道:「有個教士叫李提摩太,你們爺兒倆知道不知道?」

  「聽說過。」王五答說,「不怎麼太清楚。」

  「此人是英國人——」

  譚嗣同簡略地談了談李提摩太的生平。此人是英國人,來華傳教多年,在上海設過一個廣學會,以廣收世界新知,啟迪中國民眾為宗旨。四五年前曾到過京師,與康有為極為投機,亦頗蒙翁同龢的賞識,曾接受了他的許多新政建議,打算奏請皇帝施行。

  不久以前,他又從上海到京,贊助新政,更為出力。照預定的計劃,他與伊藤博文都將被聘為皇帝的「顧問」。譚嗣同跟李提摩太亦很熟,深知他為人熱心,敢作敢為,打算請他出面,聯絡各國公使,出面干預,要恢復中國皇帝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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