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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輕點,輕點!縉生兄,稍安毋躁。」凌兆熊說,「這裏有兩點證據,第一,宮裏的規矩,上午十點准吃飯,名為『傳午膳』,晚上是下午四點鐘傳膳。膳後,宮門就下鑰了。第二,皇上怕打雷,是慈禧太后去年八月初訓政的時候,親口跟王公大臣說過的。這件事知道的人很不少,決不假!」

  郭縉生愣住了,孫一振卻很深沉,也不作聲。簽押房裏一時肅靜無聲,似乎連根針掉在地上都聽得見。

  「東翁,」終於是孫一振打破了沉默,「事情愈出愈奇,愈不可信愈可信,愈可信愈不可信。歸總一句話,這件案子非在蘄州辦不可!」

  「此話怎講?」

  「在蘄州辦,有福有禍;推出蘄州,有害無益。為啥呢?」孫一振自問自答地說:「這樣的案子,這裏不發作,總有地方要發作。如果在蘄州信宿即行,固然沒有啥關係,如今是在真慧寺逗留多日,寺僧來報,亦曾派人查過,結果一推六二五,送出蘄州了事。請問東翁,如果你是上官,心裏會怎麼想?」

  這說得很明白了,「不錯,不錯!」凌兆熊深深點頭,「上面不會體諒屬下不敢惹這大麻煩的苦衷,必是怪我遇到如此大事,竟不稟報,有虧職守。」

  「著啊!就是這話。」孫一振說,「要辦了,只要處置得宜,不管是真是假,總是東翁的勞績。說起來,實在是有益無害。」

  「話是不錯!」郭縉生插嘴,「不知道『處置得宜』四個字,又談何容易?」

  「也沒有甚麼,」凌兆熊說,「第一,要多派人,明為保護,暗作監視;第二,我今天就到黃州去一趟,面見魁太尊,看他有甚麼主意,這裏就偏勞縉生兄跟孫老夫子了。」

  於是草草整裝,凌兆熊當天就專程到黃州府治的黃岡,去見知府魁麟請示。郭縉生亦不敢怠慢,與孫一振商量決定,派出知州用來捕盜的親兵,換著便衣,分班在真慧寺周圍「立樁」監視,同時佈置了步哨,由真慧寺直達知州衙門。郭縉生本來另有公館,這天特為搬到知州衙門西花廳去住,以便應變。

  這樣如臨大敵地戒備了一晝夜,幸喜平靜無事。等到第二天下午,凌兆熊從黃岡趕了回來,告訴郭縉生說:「魁太尊也覺得很可疑。不過他的看法是,七分假,三分真。真假未分明以前,不宜涉於張皇,他的意思,無論如何要跟那個怕打雷的主兒照個面。見了是怎麼個情形,盡快通知他。我想這話也不錯。如今且商量,怎麼樣去打個照面?」

  「打照面容易!」孫一振說:「東翁備帖子去拜訪,如果不見,硬闖進去也沒有甚麼。不過先要想好,見了面,持何態度?假的如何?真的如何?不真不假又如何?」

  「對!假的抓,真的還不能當他是真的,且先穩住,再作商量。這都好辦,就怕不真不假,依舊分辨不出,那就難了。」凌兆熊又說,「一路上我都在想,皇上誰也沒有見過,假冒或許可以分辨得出,譬如口音不對之類。真的就很難看得出,憑甚麼當他是皇上?」

  「其實,應該魁太尊來認。」郭縉生說,「他是旗人,總見過皇上。」

  「不行!」凌兆熊說,「我問過了,他也沒有見過。」

  「那麼,難道整個湖北省,就沒有人覲識過天顏?」

  「那是第二步的話。」孫一振說,「這件疑案是個奇聞,沒有先例可援,蘿蔔吃一截剝一截,只有到時候再說。」

  這是個沒有結論的結論,接著商量凌兆熊親訪真慧寺的細節。郭縉生主張凌兆熊託故到那裏去拈香,只穿便衣,到了那裏再命知客僧進去通報。官服不妨帶著,以備萬一之需。

  凌兆熊與孫一振都覺得這個主意很好,因為鳴鑼喝道而去,過於宣揚,會引起許多很不妥當的流言,所關不細。

  ***

  第二天一早,凌兆熊悄悄坐一頂小轎到了真慧寺,知客僧事先已經接到通知,將他迎入方丈住室,請示何時進去通報?

  「就是此刻!」凌兆熊站起身來,「我們一起去。」

  「不!請稍坐。」先在那裏守候照料的郭縉生說,「我跟知客先進去,跟那姓梁的說明白了,再來奉請。」

  凌兆熊覺得這樣做法也可以,點點頭又坐了下來。一杯茶沒有喝完,只見知客僧急步而來,很興奮地說:「請大人隨我來。梁總管跟他家主人回過了,請大人進去談談。喔!順便跟大人回:梁總管的主人姓楊。」

  「姓楊?」凌兆熊失聲說道,「是漢人!」

  知客僧自然不會瞭解他的別有會心的詫異,只傴著腰將他領到後面,在院門外面回報一聲:「凌大老爺到!」

  於是候在院子裏的梁總管,很快地迎上來說:「不想驚動了凌大老爺!」

  「尊駕是?」凌兆熊故意這樣問。

  「敝姓梁。」

  「這位就是梁總管。」知客僧補了一句。

  「原來尊駕就是梁總管。」凌兆熊說,「想來是替你主人家,總持家務?」

  「正是!」梁總管有些失笑的神氣,「大家都這麼叫,倒像是個甚麼煊赫的銜頭似的,倒教凌大老爺見笑了!」

  「豈敢,豈敢!我是特意來拜訪貴上的。煩你通報。」

  「是!敝上本來不見客,凌大老爺是地方官,說個粗俗比方,好比當方土地,不能不尊著一點兒。您老請裏面坐,我馬上跟敝上去回。」

  這一次梁總管很大方,將堂屋的門開直了請凌兆熊入內。沒有見面以前,他先望到正中的方桌上,並無供著的帽筒,更無用錦袱覆著的帽子,大概是特意收起來了。凌兆熊自感失望,但亦有所得,這至少證明他還有相當的權威,足以令人忌憚。

  有此瞭解,他覺得不必過於謙下,所以一進門便往客位上一坐。隨即有人來獻茶,端茶盤的一個人,捧茶的又是一個人,動作細微而敏捷,讓凌兆熊不由得心想:觀其僕而知其主,看來這姓楊的,倒不像沒有來歷的人。

  一個念頭不曾轉完,有人自外高掀門簾,凌兆熊急忙定睛細看,出來的那個人,約莫三十出頭,濃眉深目,臉色蒼白,戴一頂青緞小帽,身穿寶藍貢緞的皮袍,上罩一件玄色琵琶襟的坎肩。舉止異常沉穩,穩得近乎遲滯了。

  「爺!」跟在後面的梁總管,閃出來引導,「請這面坐。」等他旁若無人地坐定,梁總管又說:「那面是本州的地方官凌大老爺。」

  姓楊的點點頭,抬眼注視,凌兆熊忽然有些發慌,急切間要找句話說,才能掩飾窘態,便不暇思索地問:「貴姓是楊?」

  「姓楊。」聲音很低。

  「台甫是?」

  「我叫,」他很慢地回答:「楊國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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