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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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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年庚子,子午卯酉,大比之年,駱成驤放了貴州主考。鄉試主考,照例邊遠省分最先放,駱成驤從京裏動身時,義和團已經鬧得很厲害了,見啟秀辭行時,啟秀告訴他說:「等你回京覆命時,京裏就沒有洋人了。」那知洋人猶在,他的行囊資斧卻沒有了。 聽嚴修說罷經過,徐桐將臉一沉,「范蓀,」他擺出教訓的神色:「讀書明理,凡事不可不細加考察。義民忠勇奮發,向不貪財,否則會遭神譴,這明明是莠民假冒義和團幹的好事!」 嚴修還想爭,他的一個同年曹福元攔住他說:「算了,算了!駱公驌不過財去身安,劉葆真連條命都送在『莠民』手裏了!」 「莠民」是假意避忌的說法,其實也是義和團。被殺的劉葆真,名叫劉可毅,江蘇常州人,光緒十八年的會元。此人精研麻衣相法,自道額有惡紋,恐有橫死之厄,而偏偏會試揭曉,玻璃廠賣「紅錄」,曾將他的名字錯刻為「劉可殺」。 這個傳遍九城的新聞,將劉可毅會試奪元的滿懷喜悅,沖得一乾二淨,而且憂心忡忡,寢食難安。等殿試已過,點了翰林,心裏便在想,詞臣不會犯殺頭的罪名,只有科場舞弊,如咸豐八年戊午科場案,縱非有心,亦難免有綁赴菜市口的可能。因此,每逢點考官,他人唯恐不得,獨獨劉可毅相反。本來,想派充考官難,不想當考官很容易,翰林點考官,須先經過一次考試,名為「考差」,如果不應考差,根本就不會點考官。可是,窮翰林舉債,都以「得了考差還」作為保證,如果根本不應考差,債主問一句:「拿甚麼來還?」便無詞以對。所以劉可毅考差照樣參加,只是下筆草草,不望取錄。從入翰林以來,八年之中連個順天鄉試的房考官都沒有當過。 到了五月裏,義和團由近畿蔓延到京城,劉可毅一看勢頭不妙,找個借口,請假回籍,想躲過這場劫難。那知冤家路狹,在潞河遇見一個無意之中所結的仇人。劉可毅未中進士以前,在一個親戚家當西席,有個廚子勾搭上了一個丫頭,幽會時為劉可毅撞個正著,一時多事,告訴了居停,廚子被逐,因而結怨。不想十年以後,這個廚子當了義和團的大師兄,一見劉可毅,自然不肯放過,劫持以去,下落不明。又有一說,是遇害了,「可殺」竟成惡讖。 聽得劉可毅故事,清秘堂中,慘然不歡,徐桐卻板起臉來說:「這是咎由自取!夷人欺凌,神人共憤,不赴君父之難,只想獨善其身,真是枉讀了聖賢書!」 「不過,老師,」曹福元說:「『莠民』冒充義和團橫行不法,也該嚴辦才是!」 「那當然要嚴辦,我要面奏皇太后,請再降嚴旨。不過,『福者禍所倚,禍者福所倚』,禍福無門,唯人自召,諸君只要存心光明正大,不投機,不取巧,雖在危城,亦必蒙神祐。」他搖頭晃腦地加了兩句:「勉之哉,勉之哉!」接著,便起身走了。 出了鑲黃旗官學,轎子抬往西華門,這是目前唯一的入宮之路,盤查甚嚴。徐桐是賞了「朝馬」的,通行無阻,轎子橫越禁城,直到寧壽宮前,「遞牌子」要見慈禧太后。 *** 太后正在召見慶王與榮祿,談的雖是戰局,但由近及遠,北起關外,南到江浙,亦等於綜觀全局。 近的先談東交民巷使館區,「董福祥要大炮,我看,」慈禧太后說:「似乎不能不給他了!」 「不是奴才不給,有一層不能不顧慮。」榮祿是早就防到慈禧太后有此主張,預先想好了一個萬駁不倒的理由:「大炮必得架在正陽門或者崇文門城垛子上,居高臨下,打出去才管用,不過由南往北,大炮不長眼睛,怕打了堂子,怎麼得了?」 一聽這話,慈禧太后悚然而驚。「堂子」對漢人而言,是個絕不許闌入的禁地,就是旗人,除非是天潢貴胄,或者在內務府當差而主管祭祀的官員,亦無由得窺其究竟。因為如此,便有些離奇的傳說,道是堂子中所祭的是明朝名將鄧子龍。 明朝萬曆年間,日本豐臣秀吉征朝鮮,明朝因為成祖的生母碽妃是朝鮮人,外家有難,理當援救。鄧子龍在萬曆二十六年,以副總兵的官銜,領水師從陳璘東征,與朝鮮統制使李舜臣共當先鋒。年逾七十的老將,身先士卒,銳不可當,以致在釜山以南的海面陣亡。 其時清太祖已經起兵,據說常微服至遼東觀察形勢,有一次為明朝東征的士兵所擒,解送到鄧子龍那裏,一見投緣,私下放他出境。為了報答這番大恩,特為設祭。所以京城裏的人,提起堂子,都叫它「鄧將軍廟」。 又一說鄧子龍為國捐軀,殘而為神,在遼東的皮島上有他的廟。有一次太祖出戰不利,危急萬分,迫不得已在鄧子龍廟禱求神祐,結果竟得脫險,因而在遼陽立廟,每年元旦首先祭鄧將軍,如或怠慢誤時,鄧將軍就會在宮中顯靈。 這此說法,真相如何,已無可究詰,不過,堂子為皇帝家祭之所,祭事之鄭重,過於南郊祭天。猶如后妃不入太廟,慈禧太后亦沒有到過堂子,只是一提起堂子,便有懍懼之感。尤其有大征伐必祭堂子,如今在用兵之時,倘或堂子被毀,神失憑依,更何能庇佑三軍? 因此慈禧太后連連搖手:「算了,算了!那可動不得!」 「是。」榮祿答說:「堂子就在御河橋東,靠近翰林院,甘軍燒翰林院,沒有波及堂子,真是祖宗有靈。如果落一兩個炮彈在那裏,奴才是管大炮的,可是萬死不足以蔽其辜了。」慈禧太后皺著眉點頭:「我可就不明白了!」她說,「就那麼巴掌大的一塊地方,難道真的攻不下來?」 榮祿不答,只拿眼睛往旁邊瞄了一下。受了暗示的慶王奕劻便即說道:「洋人是『困獸猶鬥』,甘軍呢,是『投鼠忌器』,就譬如堂子要保護,打仗就是一個牽制。皇太后、皇上聖明,就把使館拿下來,也是勝之不武!各國傳說開去,也不是件有面子的事!」 「要怎麼樣才有面子?」慈禧太后忽然激動了:「別說洋人,南邊各省也看不起朝廷。不過,也難怪,連京城裏自己的地方都收不回來,怎麼能教人看得起。」 「回皇太后的話,南邊各省——」 「你別替他們說話了!」慈禧太后打斷榮祿的話:「你看,三令五申,催各省調兵解餉,有理這個碴兒的沒有?」 於是慈禧太后從咸豐八年英法聯軍內犯說起,歷數幾次京師有警,只要一紙詔令,各省督撫或者親自領兵赴援,或者多方籌餉接濟。這一次根本之地的危急,過於咸豐八年,但應詔勤王的,只有山東巡撫袁世凱所派的一支兵,以及江蘇巡撫鹿傳霖晉京來共患難。至於催餉的上諭,視如無物,根本不理。撫今追昔,慈禧太后對朝廷威信的失墜,頗有痛心疾首的模樣。 其實就是袁世凱與鹿傳霖,也還不是尊重朝廷,只是買榮祿的面子。袁世凱領武衛五軍之一,且為榮祿所提拔,當然不能不聽指揮,鹿傳霖與榮祿則別有淵源。榮祿的岳父,已故武英殿大學士靈桂,是鹿傳霖的老師,本為世交,及至榮祿為寶鋆、翁同龢所排擠,外放西安將軍時,鹿傳霖正當陝西巡撫,對侘傺無聊的榮祿,頗為禮遇,因而結成至交。這些都是慈禧太后所瞭解的,一想起來,更覺得榮祿畢竟與他人不同。而今如說朝中還有能為督撫忌憚的大臣,怕也就只有榮祿一個人了。 就這一念之轉,慈禧太后覺得不宜再對榮祿多加責備,自己將胸中的一團火氣壓一壓,平心靜氣地問道:「李鴻章到底是甚麼意思?」 對李鴻章,已經三次電旨催促,迅即來京。而李鴻章始終表示,隻身赴難,無裨大局。如果要談和,第一、要保護各國公使;第二、要自己剿捕拳匪。換句話說,這就是李鴻章進京的條件,做不到這兩點,他是不會離開廣州的。 如果據實而陳,慈禧太后必以為是李鴻章挾制朝廷,又挑起她剛平息下去的火氣。所以榮祿向慶王看了一眼,取得默契以後,方始答說:「用人之際,要請皇太后、皇上格外優容。奴才在想,如果調李鴻章回北洋,催他上任,他也就無可推託了。」 「莫非,」慈禧太后問說:「他是拿這個來要挾?」 「那,他不敢!」 慈禧太后想了一下說:「裕祿也實在太無用!可是,李鴻章是不是肯接北洋,我看,亦在未定之天。」 榮祿與慶王本來都有心病,一個怕他回北洋,一個怕他回總理衙門。如果慈禧太后在兩三個月以前說這話,必為榮祿與慶王頌作聖明,但事到如今,巴不得能卸仔肩。有李鴻章來,總是一個大幫手,分勞、分憂、分謗,無論如何是於己有利的事。所以異口同聲地說:「肯接!」 「好吧!你們說他肯接北洋,那就讓他回北洋。」慈禧太后說:「當然是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那麼,裕祿呢?」 「那只好另外安置了。」 「你們去商量。」慈禧太后很深沉地說:「不過,你們可得想一想,朝廷這樣子遷就,如果李鴻章仍舊不肯進京,那一來面子上更難看。」 「是!」榮祿答說,「決不能再傷朝廷的面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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