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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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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談壓境的強敵,除了天津以外,關外的形勢亦很險惡,瀋陽、遼陽等處教堂被毀,鐵路被拆,而俄國軍隊不斷開到,如果發生衝突,必非其敵。因此李鴻章、劉坤一,以及駐俄公使楊儒,都直接打電報給盛京將軍增祺,請他切勿輕舉妄動,免得為俄國資為進兵的口實。這些電報,同時亦發到總理衙門,所以慶王對入侵之敵的動靜,大致瞭解。 「各國軍隊,就數俄國派得最多。除了關外,在天津的也不少。」慶王乘機說道:「李鴻章到過俄國,跟俄國掌權的戶部尚書威德,很有交情。前十天,威德告訴欽使楊儒,對我大清朝,決不失和,又說最好李鴻章到京裏來。德皇也告訴欽使呂海寰,讓李鴻章出來議和。事情實在扎手,請皇太后、皇上早降旨意。」 言外之意是要讓李鴻章來掌管洋務。慈禧太后覺得慶王未免太不負責任,心中不悅,便微微冷笑:「你們也別把『和』這個字,老擺在心裏!能和則和,不能和也就說不得了。李鴻章替國家效力多年,軍務、洋務都是熟手。至於怎麼用他,要看情形。這會兒怎麼能認定了,說李鴻章進京,就是議和來的!那不自己就先輸了一著了嗎?」 一聽話鋒不妙,慶王與榮祿在倉卒之間,都莫測高深,唯有碰頭,不發一言。 「皇帝,」慈禧太后轉臉問道:「你有甚麼話交代他們?」 皇帝有些猝不及防似地,哆嗦了一下,定定神答說:「沒有!」 「皇上沒有話,你們都聽見了?」 何須有此一問?彷彿預先留著卸責的餘地似地?慶王與榮祿更覺得慈禧太后這種態度,很難理解,更須防備,所以跪安退出以後,彼此商量,決定將慈禧太后的意思,轉達給「軍務處」,看是何反應,再作道理。 「軍務處」是徐桐所定的一個名稱。火燒翰林院,正當鬥志昂揚之時,慈禧太后曾有面諭:「派徐桐、崇綺與奕劻、載漪等,會商京師軍務。」因此,徐桐想出「軍務處」這麼一個名目,隱寓著有取軍機處而代之的意味在內。 *** 「李鴻章真了不起啊!」載漪大聲嚷著:「俄國人保他,德皇也保他!盡替外國人辦事了!」 「話不是這麼說!」慶王用慈禧太后的話說:「中外古今,沒有那一國能打仗打個沒完的。」 「沒有打吶!可就想和了。」 「那——」慶王出口的聲音極重,但一下子就洩了氣,拖曳出長長的尾音。他本想頂一句:「那你就打吧!看你能有多大的能耐?」這是一時氣憤的想法,不待話到口邊,就知道不能這麼說,硬生生截斷,才有此怪異的聲調。 「王爺!」崇綺開口了:「這裏是軍務處,只管調兵遣將,何能議及談和之事?」 慶王雖不見得有多大的才具,但對付崇綺之流,卻是游刃有餘,當即答說:「好吧!咱們就談軍務。如今大沽口外,洋人的兵船到得不少,關外,俄國亦不懷好意。且不說南邊有沒有變化,光是這兩處的局勢就夠扎手的了。關外是根本之地,而且鞭長莫及,只有委屈求全之一法,天津這方面,如果抵擋不住,各國軍隊長驅直入,請教,怎麼樣才保得住京城?」 「天津當然非守住不可!」載漪很快地答說。 「那麼,兵力夠不夠呢?」慶王也極快地接口:「那裏只有聶士成、馬玉昆兩軍,有一處失手,就是個大缺口!」 「若有缺口,」徐桐很有把握地說:「義和神團,必能堵住。」 慶王笑笑不作聲。這付之一笑,是極輕蔑的表示,徐桐心裏當然很不舒服。可是,他還不敢惹慶王,唯有用求援的眼色,望著載漪。 載漪亦已看出義和團不足恃,不過,一則不便出爾反爾,說義和團無用,再則,義和團雖不能「滅洋」,但還可用來「扶清」——扶助大阿哥接位。載漪已經將交泰殿所藏的二十幾方御璽,偷了一方在手裏,必要之時,可以利用義和團的愚妄無知,硬闖深宮,行篡弒之實於先,然後以私藏御璽,鈐蓋詔書,假懿旨之名於後。因此,明知徐桐的用意,亦只好裝作未見,管自己針對著慶王的話作答。 「天津方面,馬上就有援軍到。山東有登州總兵夏辛酉,已經在路上了,另外再讓袁慰庭派三千人來。」載漪略停一下,又以很興奮的聲音說:「李鑒堂自動請纓,已經募了十六營湘勇北上了!」說著,他拿出一封電報來給慶王看。 慶王大感意外,李鑒堂就是李秉衡,此人以州縣起家,當到督撫,頗有賢能的名聲。上年由於剛毅的保薦,以欽差大臣巡視長江水師,這是當年特為彭玉麟而設的一個差使,地位在督撫之上,所以沿長江八督撫聯名致電榮祿,建議「東南自保」即由李秉衡領銜。但亦僅此一電列名,以後關於東南自保,就只是在盛宣懷居中聯絡之下,由兩江總督劉坤一、湖廣總督張之洞與兩廣總督李鴻章在磋商主持。雖知李秉衡態度有變,但由主和一反而為主戰,且領兵勤王,無論如何是可詫之事,所以很仔細地看了李秉衡的電報。 電報中當然有一番忠義之忱溢於言表的慷慨陳詞,不過其中要緊的話,只有四句:「西兵專長水技,不善陸戰,引之深入,必盡殲之。」 看到這裏,慶王大為搖頭:「這個說法太危險了!京津密邇,『引之深入』引到甚麼地方?」他向載漪說:「老二,你可千萬別聽他的話!以為天津失守了都不要緊,還可以設伏邀擊。當年僧王那樣子神勇,就是為了有此想法,吃了大虧。」 「噢?是怎麼回事?」 「咸豐八年僧王守大沽口,也是說,洋人不善陸戰,撤北塘兵備,縱敵登岸。那知洋人的槍炮厲害,天津的地形,又是岡陵迭起,居高臨下,把僧王的三千黑龍江馬隊,打得只剩了七個人,等僧王知道失算,大錯已經鑄成了。」慶王又說:「真要說洋人不善陸戰,照我看亦不見得。東交民巷使館的兵,包裏歸堆,不到一千,甘軍比他們多好幾倍,到現在還是攻不下來。誰善誰不善,也就可想而知了。」 慶王前面的那段話,不免言過其實,是欺侮載漪與徐、崇二人,根本不懂軍務,後面那幾句話倒是振振有詞,因而使得載漪大感刺心,便有些惱羞成怒的模樣! 「慶叔,你也別長他人志氣,滅自己的威風。甘軍雖多,其器不利,如果不是榮仲華搗亂扯後腿,肯給大炮,使館早就夷成平地了!」 「京城裏開大炮,又是由南往北打,這件事,連皇太后都擔不起責任。」 這話的意思是怕毀了列祖列宗的享殿靈位。慶王搬這頂大帽子很管用,載漪語塞,更加蠻不講理。 「慶叔,反正不管你怎麼說,陣前不能易將,李少荃決不能調直督!」 慶王覺得他的話硬得刺耳,未免不悅,於是又搬一頂大帽子:「有懿旨呢?」 「有懿旨也——」載漪突然把話截住。 雖只半句,未說完出來的幾個字,從語氣上亦可以猜想得到,是「不行」或者「不管用」。慶王悚然而驚,心裏在想,載漪要公然抗旨了!看來其禍不遠。 默然半晌,他不發一言地起身走了。 *** 榮祿的大炮,終於不得不動用了,這一次是載漪進宮奏請。「炮子沒有眼睛,會打了堂子」的顧慮,當然要提出來,載漪力言無礙,說將炮架子築在東安門外北夾道,自北往南打,炮彈越過堂子,落在英國使館,方始爆炸,決不致危及要地。 慈禧太后覺得言之有理,便召榮祿進宮,當面交代。這一下無可推諉了,榮祿只得答應,不過提出一個條件,大炮不能借給甘軍,得由他自己派隊伍操作。慈禧太后也同意了。 大炮是在榮祿親自指揮的武衛中軍中,專有一個「開花炮隊」,統帶名叫張懷芝,字子志,是出驢皮膠的山東東阿縣人,天津武備學堂出身。學炮科的腦筋比較清楚,張懷芝拉炮入城,架好炮位,校好表尺,心想,這一炮下去,聚集在英國公使館內的各國公使,什九送命,殺了一個克林德,已經引起軒然大波,殺盡各國公使,責任豈不更重? 這樣一想,便嚴誡「炮目」,非自己親自在場下令,任何人指揮開炮,皆應拒絕。叮囑再三,方始上馬,直奔榮祿府第求見。 榮祿那有工夫接見一名炮隊統帶,派人來問,何事求見?張懷芝答說:「大炮已經校準了,只要開炮,一定打中英國公使館,倘若落在別處,甘領軍法。不過,沒有中堂的親筆手諭,決不開炮!」 「怎麼著?這還得中堂下條子嗎?」 「是!」張懷芝答說:「非下不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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