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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〇


  這件事辦得大快人心,各國公使亦表示滿意。可是,慈禧太后還有顧慮,不願即時進京,只是沒有交代未免影響人心,所以延到十月二十四下了一道上諭,還得有十天才能從開封啟鑾。

  顧慮的是俄約未定,怕將到京時,俄國會有甚麼動作,弄出一個令人進退兩難的尷尬局面。因此,慈禧太后要等兩個人的消息,消息倘或不妙,十一月初四啟程之期,還會更改。

  這兩個人,一個是奕劻,他在陛辭時已受命繼李鴻章而與俄國公使繼續交涉;一個是袁世凱,接事以後,預備接駕,對於京畿的中外情形,必有奏報。特別是袁世凱,慈禧太后的期望更切,因為他在山東力拒拳匪的態度,頗得各國好感,德國公使穆默,甚至表示,希望袁世凱能調為直隸總督,這是慶王到開封以後才談起的。所以慈禧太后有個想法,如果俄國的態度有欠友好,袁世凱亦會聯絡各國,合力約束俄國。

  果然,袁世凱不負所望,十一月初一打了個電報到開封,轉述他所極力保薦的署理津海關道唐紹儀,會見駐京各國公使的情形,說是「均無困我的語氣,且互有意見,不能協以謀我。」而俄約則「利在延宕」,保證「斷無戰事」。此外又提到董福祥,指他是禍首,「禍國殃民,罪不容於死,未加顯戮,無以示天下,請明正典刑,以紓公憤。」這當然是無法處置的一件事,只好「留中」了。

  ***

  十一月初四,兩宮自開封啟駕,繁華熱鬧,又過於在西安動身之時。因為各省大員,或則親到,或則派藩司、臬司伺候,翎頂補褂,衣冠輝煌,更何況新裝的鹵簿儀仗,名目繁多,一路上令人目不暇給。更湊趣的是,天氣極好,旭日當空,秋風不起。鑾駕自行宮出北城,只聽見新鋪黃沙的蹕道上,馬蹄、車輪、腳步,雜沓應和,沙沙作響,偶爾有招呼前後的一兩聲清脆掌聲,反更顯得莊嚴肅穆。

  一出了城,又是一番光景,扈駕的士兵,夾道跪送,一望無際的紅纓帽,恰如萬樹桃花,盛放於艷陽天中。鑾輿到得黃河渡口,地名柳園,預先已備好黃幄,兩宮下轎御幄,略微休息,等河邊設好香案,請皇帝致祭河神,焚香奠酒,撤去香案,方始登船。

  船是新打的龍船,在正午陽光直射之下,輝煌耀眼,不可逼視,但見黃羅傘下,皇帝扶著慈禧太后,徐步行過文武大員與本地耆老跪送的行列,踏上加長加寬的跳板,步入平穩異常的船頭,慈禧太后轉過身來,放眼遙望,一片錦繡江山,太平盛世的景象,不由得破顏一笑,記不起一年以前,倉皇出奔、飢寒交迫的苦楚了。

  「老佛爺請進艙吧!」李蓮英說:「不然,扈從人等不能上船,不知多早晚才到得了北岸。」

  慈禧太后點點頭,一面往裏走,一面說道:「總算難為他們,辦得這麼整齊!不知道比當年康熙爺、乾隆爺南巡的情形,比得上比不上?」

  「自然比得上!」李蓮英答說:「不說別的,光說這天氣好了,奴才就沒有見過,十一月初四,快冬至了,會像桃紅柳綠的春天一樣。」

  「這倒是真的。你們看,風平浪靜,要說黃河的風浪是多麼險,簡直就沒有人相信。」

  「這是老佛爺鴻福齊天,奴才們全是沾的老佛爺的福氣。」

  說雖如此,李蓮英卻就此上了心事。俗語說的,「不到黃河心不死」,可知波濤險惡,出乎想像。倘或船到中流,狂飆陡起,可真不是件鬧著玩的事。

  幸好,等隨扈的王公大臣、侍衛兵丁都上了船,萬槳齊飛,劃過波平如鏡的河面,不過傳膳剛畢,已經到了北岸,駐蹕新店行宮。自此經延津、汲縣、淇縣、宜溝驛、安陽,再往北就是直隸的第一站滋州。

  直隸辦皇差,由藩司周馥總司其事,特為設立總局,定下「太差章程」。行宮膳食,重價包給御膳房,鑾輿及王公與軍機大臣所坐的轎子,預先與河南商量,多給津貼,聯站抬送,此外一切供應,都有河南的先例在,加以首站的滋州知州許之軾,勤慎細密,所以一切順利,周馥放了一半的心。

  滋州駐蹕一日,十一月十三日啟蹕,下一站是邯鄲。不想崔玉貴出了花樣。

  原來邯鄲北面,有座山,名為葛山。山上有潭,名為黑龍潭。大致潭一望深黑,幽秘陰森,令人凜然的寒潭,往往取名為黑龍潭,視為龍王的別府,如遇亢旱祈雨,自然要禱之於黑龍潭。不過,邯鄲的黑龍潭,因為在明朝嘉靖年間,教建一座龍神廟,所以它的名氣大於京師西山的黑龍潭。如果北方久旱不雨,希望龍王發威,沛降甘霖,則禮部就會奏請降旨,到邯鄲的龍神廟來「請鐵牌」。據說這方鐵牌請到,雷公電母,雨師風姨,便如奉到綸音,即時各顯神通,來一場「既沾且足」的傾盆大雨。因此,這座黑龍潭所在地的葛山,俗名就叫祈雨山。

  若說慈禧太后順路祈雨山去燒一燒香、逛一逛山,那麻煩之大,不堪想像。光是扈從上山的轎馬,預備一頓素齋,已非即時可辦,而猶在其次,最糟糕的是,整個供應調度,大亂特亂了。

  原來乘輿巡幸,擾民最甚,此所以有道之君,力以為戒。事先多少心血籌劃,何處設行宮駐蹕,何處設尖站午膳,皆有一定日程。大致鑾輿一天只行得三、四十里,總在十五到二十里的鎮甸上沒尖站,道路稍長,中間歇一歇腳,略略進用茶點,名為茶尖。一切供應,事先早已預備妥當,即如劈站、宿站應備二十萬斤,茶站減半,而尖站只得一萬斤。如果因遊山拈香,多出半天行程,則宿站變為尖站,還不要緊,尖站變為宿站,臨時那裏去覓一座行宮,更何處可以變出隨扈貴人的二、三十座公館?因此,周馥得信,急得跳腳,恨不得跪倒在鑾駕面前,擋住入山的去路。

  幸好,袁世凱趕來接駕來了。周馥迎了上去,攔住馬頭告急,袁世凱想了一下說:「不要緊!到了尖站,你去找李總管,說我未見皇太后請安,不便去看他,拜託他務必想個法子,打消此事。心感心照!」

  周馥聽得這話,心放了一半。近午時分,到了尖站,這個地方雖小,卻有乾隆年間所建的一座行宮,因為這個地方雖小,名氣甚大,唐朝盧生,在邯鄲道上做一個夢,黃粱未熟,便已歷盡富貴繁華,即在此處。有座點化盧生的呂洞賓祠,祠西便是行宮。

  因此,這座鎮便叫做「黃粱鎮」。黃粱一夢,萬緣皆空,本非佳名,只是另外有個名字更不妙,謂之「叢塚鎮」。當年秦始皇攻邯鄲,殺人盈野,戰況慘烈,趙國既亡,寡婦不知幾許?為保衛邯鄲而死的壯丁,在邯鄲城外,就地掘坑埋葬,想來「叢塚鎮」的得名由此。這雖是兩千多年前的事,幾經滄桑,叢葬的遺跡早已湮沒,但一聽到這個鎮名,不覺便有與鬼為鄰之懼,所以比較之下,還是稱之為「黃粱鎮」來得妥當。

  周馥是早已快馬加鞭,搶先到了黃粱鎮的,等行宮跪接,看李蓮英扶著慈禧太后的轎槓經過大門,腳步放慢,在吆喝「小心」時,周馥在他的行裝下襬上,拉了一把。

  李蓮英低頭一看,恰好與周馥仰望的視線碰個正著,瞬間目語,便獲默契,李蓮英將身子橫著挪開一步,在門洞中等候,周馥等皇帝的轎子一過,隨即起身趕了過去。

  先匆匆為袁世凱致了意,周腹愁眉苦臉地說:「可是皇太后要上祈雨山拈香?這一來,可不得了!」

  「這時候還逛甚麼山!都是崔玉貴出的餿主意。」李蓮英慨然答說:「不要緊!我總不讓你為難就是了。」

  周馥沒有想到,李蓮英是這樣痛快,不覺喜出望外,若非通道觀瞻之地,真會給他請個安道謝。

  「你說給袁大人,」李蓮英又說:「老佛爺這幾天老惦念著火車,不知道坐上去是怎麼回事?」

  「是了。」周馥急忙表示:「一切都請李總管關照!有甚麼不合適的地方,儘管交代下來,好照著上頭的意思改。」

  「我知道,我知道。」說著,李蓮英匆匆而去。

  果然,李蓮英力可回天,進膳未畢,便已傳旨,派禮部官員赴黑龍潭,致祭龍神。大駕仍照預定行程,在臨洛關駐蹕。

  到達宿站,天色將晚,因而不曾召見袁世凱,但軍機照常見面,遞呈的奏摺之中,有慶王奕劻的兩個摺子,必須請旨辦理。

  一個摺子是據北京內外城的紳董兩百七十多人聯名公稟,請為李鴻章在京師建立專祠。清朝開國以來兩百多年,從無漢大臣的祠宇,事出創議,軍機議論不定,就只有請求上裁了。

  「向來漢大臣有功,加恩亦只是在原籍跟立功省分建祠。漢大臣的原籍既不在京,京師又不是立功之地,所以從無此例。」榮祿往後指一指說:「鹿傳霖以為該駁,他亦有一番理由。請皇太后、皇上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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