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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二


  提到這一層,袁世凱就更有話說了。但以關礙著榮祿,卻不能暢所欲言,因而反不能即時回答。

  「北洋積習,不是一朝一夕之事。」他一面想,一面說:「自經榮祿整頓,已有績效,上年拳匪之亂,若非董福祥不聽節制,不會有那樣不可收拾的局面。整頓軍務,首要在整飭紀律,驕兵悍將,萬不可容,臣到任後奏請嚴辦董福祥,明正典刑,不僅是為了一紓公憤,亦是為了整頓軍務著想。」

  「董福祥自然該死。不過,」慈禧太后的聲音有點洩氣,「朝廷亦有朝廷的難處。」

  「是!投鼠忌器,臣亦明白。只是臣耳聞目擊,到處聽人咒罵董福祥,不能不上摺子說話。」

  「這件事暫且不必辦了。」慈禧太后顧而言他,「李鴻章去年奏請開辦『順直善後賑捐』,不知道順手不順手?」

  這一問,是在袁世凱估量之中,不慌不忙地答道:「此次賑捐,已收起兩百多萬銀子,臣一到任後,關照藩庫,暫時封存。如今餉源支絀,難得湊成巨數,拉散了未免可惜。至於如何開支,臣要請旨允准以後,方敢動用。」

  最後這句話,大慰慈懷,不自覺浮起了笑容,「袁世凱,」慈禧太后問道:「你打算怎麼樣動用呢?」

  「臣目前還不敢說。皇太后、皇上迴鑾以後,刷新庶政,百廢待舉,用款必多,當然要先顧到部庫。」

  聽這一說,連皇帝都動容了。自從親政以來,十來年召見過的督撫,不知多少,提到「錢」之一字,無不哭窮,富庶省分最好自己收,自己用,貧瘠省分則最好朝廷有嚴旨,規定確數,督飭他省接濟,從沒有一個人顧到部庫。所以聽見袁世凱這樣說法,不免有耳目一新之感。

  皇帝如此,他人可知!慈禧太后連聲誇讚:「好!好!你能這樣存心,才真是顧大局的人。朝廷自然很為難,不過也不會不顧到各省。提撥各省賑捐這件事,部裏正在擬章程,最多也不過提個三、五成。你那裏既然已經收起兩百多萬銀子,自己也很可以辦一兩件大事。」

  「是!」袁世凱這才說到他想說的話:「直隸幅員遼闊,大亂之後,門戶洞開,臣打算先招募精壯,練成一支得力的隊伍,分佈鎮扎,守住了各處要緊的地方,然後淘汰冗弱,才不至於引起變故。這筆練新軍的經費,分年籌措,目前打算從賑捐中提一筆支用。是否可行,請皇太后、皇上的旨。」

  「可以!可以!」慈禧太后說:「你跟榮祿去商量。」

  接著,慈禧太后又細問他以前在小站練兵,以及在山東剿拳匪的情形。袁世凱詳於前而略於後,因為雖說義和團那套裝神弄鬼的伎倆,慈禧太后早已識破,但畢竟亦受過愚,聽在心裏,不是滋味,故而以少說為妙。

  「你手下可有好的人才?」慈禧太后問道:「想來練兵總有幫手?」

  「幫臣綜理營務的,是編修徐世昌。他的見識,才幹都是好的。」

  「編修?」慈禧太后詫異,「是翰林嗎?」

  編修當然是翰林。但翰林有紅有黑,大不相同,第一等的入值南書房,是真正的所謂「天子文學侍從之臣」,第二等的選入講幄,加日講起注官銜,例得專摺言事;第三等的,三兩年總能派到一趟差使,譬如國史館、實錄館的文字之役等等。當然,翰林必應「考差」,不然不但出不了頭,而且日子都會混不下去。

  徐世昌就是個不入流的黑翰林,凡應考差,必定落選,從未點過考官,所以慈禧太后不知其人,而皇帝是知道的。

  「徐世昌是光緒十二年丙戌的翰林。」他為慈禧太后作說明:「跟陳夔龍一榜的。筆下不怎麼樣,從未派過差使。」

  慈禧太后點點頭,又問袁世凱:「徐世昌是甚麼時候到你營裏的?」

  「臣在小站練兵的時候。」

  慈禧太后心想,其時的袁世凱還只是直隸臬司。翰林的身分尊貴,非有特別的緣故,疆臣不准奏調翰林,當然,翰林自願相就,亦無不可。但愛惜羽毛的翰林,入疆臣幕府,必須府主是名督撫,而又為翰苑前輩,如曾國藩、胡林翼、沈葆楨、丁寶楨、李鴻章之流,方肯降心相從。袁世凱官不過臬司,出身雖是世家,但連學都不曾進過,徐世昌肯委屈如此,或者別有原因,其人無足深談了。

  於是慈禧太后問到另一個人,「你保的津海關道唐紹儀,想來是洋務上的一把好手?」

  「是!」袁世凱答說:「他是故爵臣曾國藩第一批選派赴美的幼童,從小生長在美國,對洋人的政務、風俗、習性,十分熟悉。臣奉派到北洋,與洋人的交涉甚多,故而奏請以唐紹儀署理津海關道,已蒙恩准。以唐紹儀的實心任事,必不至於辜恩溺職。」

  「你要叫他格外出力才好。」慈禧太后說:「他既然從小由朝廷派到美國,完全是國家培植的人才,與別的人可不一樣。」

  「是!」袁世凱答說:「臣一定剴切曉諭。」

  問到迎鑾的情形,袁世凱靈機一動,想到一件事。他從保定動身南來時,唐紹儀正由北京到保定,談到駐京各國公使,曾有一件照會致送外務部,說是兩宮從正定府乘火車進京,隨扈王公大臣、文武官員座車,以及裝運行李的車廂,共需二百輛之多,已抽調齊全,點交鐵路局道員孫鍾祥。至於兩宮到京的確期,請外務部先期告知,以便各國公使在京準備迎接。此事必為慈禧太后所樂聞,不管外務部曾否奏報,這時候不妨再提一提。

  於是,等將迎鑾的部署,由此地談到正定,該換火車時,乘機說道:「皇太后、皇上所御花車,由督辦鐵路的盛宣懷預備,其餘扈從人等座車、行李車,共需車廂兩百節,臣已督飭唐紹儀向各國公使交涉,調撥齊全。唐紹儀曾面詢各國公使,皇太后、皇上回京,應如何恭迎?各國公使表示,先要知道大駕蒞京的確期,當照會外務部詢問。照目前行程,如果正定、保定各駐蹕一天,本月二十五可以到京,是否照這個日期通知各國公使?請旨辦理。」

  聽得這話,慈禧太后又驚又喜,各國公使已預備迎駕,這個面子很可以過得去了!當時想一想說道:「外務部還沒有奏上來。正定、保定總要多住一兩天,准日子不能定,反正月底以前一定到京。」

  「是!臣照此通知好了。」

  「這唐紹儀很能辦事。」慈禧太后用嘉許的口氣說:「我還沒有見過這個人,你叫他到保定來等,我要問問他。」

  「是!」袁世凱答說:「唐紹儀原該送部引見,因為乘輿在外,從權辦理。臣遵諭讓他即日到保定來候旨。」

  慈禧太后點點頭,又說:「盛宣懷有病,不能到直隸來,他預備的火車,妥當不妥當,也不知道。你不必隨扈了。明天就先回正定,替盛宣懷照料照料。」

  「是!」袁世凱立即答說:「鐵路雖由盛宣懷督辦,但在臣的轄境之內,臣自然不敢漠視。盛宣懷預備的花車,臣已去看過兩次,現奉慈諭,臣明天趕回去再仔仔細細看一看,務期妥善,請皇太后萬安。」

  「好!好!你跪安吧!有事到保定再談。」

  袁世凱答應著,恭恭敬敬地磕頭退下,隨即去見榮祿,將召見的情形,細細說了一遍。只瞞著一件事,就是各國公使如何如何,因為這是無端冒功,而瞿鴻禨是外務部尚書,怕他知道了不高興。

  然而瞿鴻禨還是知道了。因為慈禧太后問到此事,少不得轉述袁世凱的話。瞿鴻禨立即電詢慶王,回電說是照會已經接到,由於兩宮回京確期須到保定才能決定,不必亟亟,所以此項照會不用電奏,仍照平常規矩驛遞,估計日內當可到達行在。

  瞿鴻禨跟沈桂芬一樣,辦事勤慎謹密,是一把好手,就是氣量太狹。各國公使是不是跟唐紹儀說過那些話,固可不論,但袁世凱知道了這回事,竟不告訴外務部而直接上奏,心裏覺得很不舒服。於是一個找機會報復的念頭,就此橫亙在胸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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