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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岑春煊有個癖好,喜歡參劾屬員。督撫新任,滿三月須將全省在任及候補各官,作一次考績,奏請黜陟,名為「到任甄別」。岑春煊在四川到任之初,預備參三百人,其後幕友苦勸,也還是參了四十員。

  此時接得調任廣東的電旨,岑春煊想放個「起身炮」。別人放起身炮是下條子補缺派差,他則反其道而行之。參劾的名單中,有個候補知縣叫唐致遠,他的父親叫唐文耕,做過提督,與奕劻頗有淵源。唐致遠被派過許多好差使,而聲名不佳,得到消息,說岑春煊放起身炮,他亦是被轟的一員,少不得急電奕劻求救。

  隔不數日,奕劻給岑春煊的密電到了,說是「唐致遠其才可用,望加青睞」。這個面子夠大了,岑春煊只好將已經抄好的參劾名單,勾去了唐致遠的名字,重新繕寫。

  只是岑春煊的氣量極小,心想唐致遠拿大帽子壓人,實在可惡!為此耿耿於懷,胸前始終橫亙著一股不平之氣,竟致寢食不安。到得要發炮拜折之時,突然一拳搗在桌上,狠狠地說道:「我偏不買賬,看你如何?」

  於是一面交代幕府,仍照原來的名單出奏,一面復了一個電報給奕劻,指陳唐致遠的種種劣跡,末尾才說:「奉到鈞示,劾疏已發」,表示歉意。

  奕劻碰了這麼一個釘子,才知道岑春煊真個不好惹。無奈他先是慈禧太后的寵臣,自四川剿匪以後,聲望漸隆,已成督撫中的重鎮,只好先容忍著再說。

  除此以外,奕劻得意之事頗多,最令人艷羨的是,載振從日本參觀博覽會,並考察商務回來,密鑼緊鼓的籌設商部,載振竟當上了第一任的尚書。商部經管鐵路、礦務、工商,一切興利的實業,都歸掌握,誰都看出來,是比戶部還闊的一個衙門。

  這是袁世凱的策略,利用商部來收盛宣懷的權,同時亦是為自己練兵籌劃出一大餉源。

  「練兵要籌餉,籌來的餉,可不一定都用在練兵上頭。」袁世凱向奕劻說:「太后不是想修佛照樓嗎?」

  聽到最後一句話,奕劻精神一振。他就領著管理奉宸苑、管理頤和園的差使,重修頤和園,有那桐在想法子,可以不管,重修西苑是前不久慈禧太后當面交代,責成辦理,而經費無著。正當巧婦無米為炊之時,卻說鄰家有餘糧可以接濟,自然喜逐顏開了。

  「不是你提起,我再也想不到。李少荃當年辦海軍,就是因為上頭要修頤和園的緣故。如今要重修西苑,你的兵就練得成了。」

  「是的。不過如今北洋,不比當年的北洋,當年北洋有『海軍衙門』——」

  「這倒不要緊!」奕劻打斷他的話說:「如今一樣可以設練兵處。」

  「王爺說得是。」袁世凱略停一下說:「我的意思,就設練兵處,也別管籌餉,庶幾遠避嫌疑,名正言順。」

  奕劻想了一下,點點頭說:「你的意思我懂了。籌餉仍舊是戶部的事,這樣子,挪在西苑的經費,北洋可以不擔任何責任了。是這話不是?」

  「什麼事都瞞不過王爺。」袁世凱陪著笑恭維。

  「你的想法不錯,不過不容易辦。」奕劻微皺著眉,「鹿滋軒越來越剛愎自用了,崇受之說不動他。」

  「換個能說得動他的人就是了。」袁世凱很輕鬆地說:「不有個現成的那琴軒在那裏嗎!」

  於是,不到三天,戶部尚書崇禮由協辦大學士升為大學士,遺缺由那桐坐升。重修西苑的工程,亦就自此為始,漸有眉目了。

  ***

  「老佛爺的意思,儀鸞殿不必再修,就修好了,老佛爺也不能再住。為什麼呢?瓦德西住過,何況,」那桐放低了聲音說:「都說賽金花在儀鸞殿伺候過瓦德西。這麼個窩囊地方,能作太后的寢宮嗎?」

  「那麼,」奕劻問說:「不修儀鸞殿,要幹什麼呢?」

  「老佛爺想修一座佛閣子,名字都有了,就叫佛照樓,圖樣也有了,是洋樓。」

  「佛閣子修成洋樓?」

  「不但修成洋樓,還要安上電燈。」

  「越出越奇了!」奕劻笑道,「菩薩也時髦了!閒白兒收起,先看看圖樣,問問工價。」

  「工價?」那桐答說,「最少也得五百萬。」

  接下來就要談錢了。迴鑾之後,百廢皆舉,又行新政,在在要錢,因此,籌劃財政是朝廷格外重視的第一大事,特派奕劻、瞿鴻禨會同戶部辦理。一年多以來,清查屯田,整頓浮收,改鑄銀元,開辦煙、酒、印花稅等等,可開之源幾乎都想到了,但成效不彰,奕劻不明其中的道理何在?「這個道理還不容易明白?『人不為己』——,」那桐將那粗魯俗語的下半句「男盜女娼」嚥了回去,略停一下說道:「各省還是積習不改,只顧自己,不顧朝廷。照我看,只有兩個辦法,一個是,照庚子年春天,派剛子良到各省去清查坐催的辦法,派人下去,一省一省調賬出來看,凡是截留的、虧空的、應收未收的,一概把它擠出來。」

  「不好!不好!」奕劻大搖其頭,「那樣一來把各省的地方官都得罪完了,以後不好辦事。」

  「那麼,用第二個辦法,攤派!」

  奕劻想了一會,點點頭說:「這個辦法可以,反正朝廷要這麼多錢,缺分的好壞,也是大家都知道的,公平照派,誰也沒話說。這件事,你跟瞿子玖去談一談。」

  瞿鴻禨頗不以為然。他認為整頓財政,重在創行制度。而凡是制度初創,必然速效難期,行之既久,成效漸彰,才是一勞永逸之計。不然,何以謂之整頓?那桐聽他這麼振振有詞地說出道理來,無以相難,只得把攤派的辦法擱了下來。

  一擱擱到秋天,袁世凱著急了,因為簡練新兵的計劃,自袁世凱的得力部下段祺瑞、馮國璋從日本參觀大操回來,加緊擬定,業已粲然大備,決定在京師設立練兵處,由奕劻以管理大臣掛名,而袁世凱以會辦大臣負其全責。以下有幫辦大臣,提調襄助,下設軍政、軍學、軍令三司,司下設科,科設監督。第一期練兩鎮兵,左鎮保定,右鎮小站,每鎮一萬兩千人。另挑滿洲、蒙古、漢軍二十四旗的閒散兵員六千人,編練一支「京旗軍」。至於各省則設督練公所,以督撫為督辦,下設兵備、教練、參謀三處,練兵多寡,量力而為。

  各省練兵,袁世凱可以不管,左右兩鎮新兵,則已委出舊部,著手在招募了。有兵無餉,嘩然生變,是件非同小可的事。所以袁世凱特派直隸藩司楊士驤進京公幹,其實是專為去見奕劻,催詢籌餉的切實辦法。

  就在這時候,外務部與戶部的堂官有了變動。王文韶以大學士管理戶部,開去外務部會辦大臣的差使,調那桐為外務部會辦大臣兼尚書。達因為外務部四司,其中「榷算司」管理關稅及華洋借款,以及出使經費等等,無論開源節流,都與籌餉有重要關係。另一位會辦大臣兼尚書就是瞿鴻禨,每天在軍機處,不常到部,所以那桐調外務部,是為了「當家」去的。

  而那桐人在外務部,卻仍能管到戶部的事,這也是奕劻與那桐想出來的辦法,在戶部特設「財政處」,命「外務部尚書那桐,會同慶親王奕劻、瞿鴻禨辦理戶部財政處事務」。這一來管理戶部的大學士王支韶,滿漢兩尚書榮慶、鹿傳霖的權力,便被大大地侵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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