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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甚麼叫諳達?雖亦是皇子的老師,但只教騎射,在上書房是沒有座位的,與教漢文的師傅,坐而授書,身分不可同日而語。如果入閣拜相的伍彌泰,能奉旨題詩,他應該當上書房的「總師傅」,而非「總諳達」。

  再舉一個反證:徐世昌所輯的「清詩匯」,計二百卷,收詩人六千一百五十九家,但翻遍雍、乾、嘉三朝的目錄,無伍彌泰之名,可知他不會做詩。

  更舉一個反證:伍彌泰是和珅的外祖父,而伍入閣時,和珅正得寵;乾隆何不命和珅題詩,而要派伍彌泰這個差使?和珅亦會做詩,但清詩匯收其弟和琳、其子豐紳殷德的詩,獨遺和珅,因為他的詩近乎「里諺村謠」。乾隆可以讓他當翰林院掌院,但從未叫他題過畫,做官與學問是兩碼事,這一點乾隆是最清楚的。

  總而言之,有關「香妃」的文物,都是假骨董,北平專有這麼一班高手造假來騙洋人及二百五的「專家」,如十幾年前,大陸的紅學專家將紅樓夢炒熱了以後,即有大批與曹雪芹有關的假骨董出現,為我「捉賊捉贓」捉出來的有好幾起,大陸紅學專家,皆無異詞;今年初夏我在北平時,大陸紅學領導人馮其庸為我召集了兩次眾會(無周汝昌。這個胡適之先生的『關山門』的『小徒弟』,似乎跟台灣投過去的馬璧那樣,在我從上海到北平,所接觸到的文教界人士,從無人提起過他們),對我的指斥藉曹雪芹來歛財的行徑之可鄙可笑,皆持肯定的態度。

  「香妃」的傳說,流播里巷已久;及至「官大表準」的朱總長認為此即「香妃」,而又由等於國立博物館的「古物陳列所」,公然陳列於武英殿側的浴德堂,並詳加說明,何能令好奇多金的西洋觀光客不信?於是假骨董大批出籠矣!

  走筆至此,我認為此重公案辨之已明,但猶有不得已於一言者,因為姜龍昭先生最後的一段話,無異指著鼻子罵我造謠生事。如果他僅是罵我,我不在乎,高陽「名滿天下,謗亦隨之」,挨的罵很多,本乎有則改之,無則加勉之義,不作申辯。但是以對考據的基本修養尚不具備;於清朝的制度人物亦復茫然的姜龍昭先生,居然武斷輕率地說,容妃不是香妃,香妃另有其人,那是對孟心史先生及北平故宮博物院的專家們的一種侮辱。他們,或則幽明異路,或則形同敵國,皆不能直接向姜先生作何爭辯;不過,他們的蒙謗,事由我起,因此,我不得不向姜龍昭先生提出抗議。如果姜先生對我所駁的「三項鐵證」,能提出令人信服的反駁,高陽從此不搞考據,也不寫歷史小說了。

  附錄:我為香妃說句話(姜龍昭)

  我研究有關「香妃」的事蹟,前後花了十幾年工夫,近完成了「香妃考證研究」一書,原想請高陽先生給我指教,想不到的是他僅以「臭蛋」來比喻之,這似乎有點「過分幽默」,但拜讀了他的「三項鐵證、原來如此」一文後,我也有話要說,希望讀者能對此事,深入探討,作一個公正的論斷。

  首先,我所提到那串象牙鑰匙,高陽先生說,這是一項不明宮禁規制者,所造的「假骨董」;我不管這是誰掌管的鑰匙,也不問是那兒用的鑰匙,我只強調,我在日本的雜誌上,看到鑰匙的照片。高陽看也沒看到那些牌子,就一口咬定說:「這是假骨董。」這公平嗎?合理嗎?再說,日本人造這樣的假骨董,又有什麼用呢?

  其次,高陽先生說:「明清妃嬪封號,從無用『香』字這種不莊重的字眼。」

  這裡,我願向高陽先生作如下說明:

  最先將「香妃」的故事,見諸於文字的,是在王闓運先生(晚清文學宗匠)所撰的「今列女傳」中,及後黃鴻壽著「清史紀事本末」卷廿一,記述「準部及回部之平定」,文末有「編者曰」之記載:「又霍集占妃香妃者,高宗聞其美,兆惠陛辭時,囑為生致之。」可見香妃為霍集占小王爺之妃,該時即已名香妃,並非乾隆所冊封。

  民國三年故宮博物院開放供人參觀,浩德堂懸掛有郎世寧所繪之「香妃戎裝像」(此像現在外雙溪故宮博物院保藏中),像下有「香妃事略」;上明白寫著:「香妃者,回部王妃也,美姿色,生而體有異香,不假薰沐,國人號之曰香妃。」

  以上所說「香妃」,可見並非是乾隆所封。

  再進一步說明,香妃是回人,漢人叫她香妃,據親自去過新疆的唐紹華先生說,新疆維吾爾族人提及「香妃」,都叫她瑪弭兒阿孜沁,說她是波羅弩丁人孜沁的女兒,在一場民族戰爭中,被滿人擄去北京,查考「地方史」上確有一位叫「瑪合雄」,姓阿孜沁的貴族,他的兒子為阿帕阿孜沁,做過康熙帝的御醫。

  香妃按突厥字母拚音法,直譯音為「姬月夷妲氏」,意義是形容最真最善最美,亦可解作最圓最亮最美之光,如以維吾爾族語的音直譯,則為「伊帕爾罕」,「伊帕爾」是香,「罕」是女人的通稱名尾。

  因此,在平劇中她叫「沙天香」,在話劇中叫「馬天香」,在電視劇中叫「伊帕爾」,在小說中又叫「璣月依妲什」,在電影劇本中叫「羅披亞」,事實上,都是一個人。

  民國卅二年二月梁寒操先生曾親訪「香妃墓」,據其記載稱:「場上大小墓數約廿餘,香妃之高曾祖考兄嫂姪輩,均葬於此,是一家族墳場,香妃之墓甚小,僅附乃父墓側,寢宮東南角猶存祭旗靈轎,因西北亢旱,物尚完整,轎中藏狹長木櫝二具,為兄妹二人遺體同時運回故鄉,轎頂四周有竹蓆為簷,藉避雨雪,可斷為來自中原無疑。」歷史學家黎東方教授亦曾去過該處,訪問守墓的回人,他向黎教授說:「這便是香妃乘坐回來的轎子。」黎東方問守墓的回人:「香妃葬在那裡?」他說:「就葬在這裡。」

  梁寒操在疏附後又遇見一阿洪,(即回教之牧師也),以「香妃姓氏世系考錄」給他看。知香妃實名「馬漠爾阿孜沁」,漢人呼曰「香娘娘」,父名群和加,為教中名宿,有言出自烏孜別克族者,因名帕的夏阿孜沁,祖名和甲莫名和加,曾祖名依大葉提拉和加,人稱之為登士烈巴克和加,高祖名馬漢馬提於蘇甫和加……這世系考錄我想不會出自阿洪假造吧!

  香妃之兄圖的和加,漢人稱曰圖圖公,曾護妹入京,死於北平。圖圖公妻名「底下代漢阿孜沁」,為清某大臣愛女,漢人稱曰圖夫人,圖夫人於香娘娘葬後,捐巨款修此墓場,並建清真寺、廣園及購田為寺產。

  此一「香妃墓」十七世紀後又不斷修築、擴建,現包括了主墓室、四座禮拜堂和一所教經堂的一組大型建築群組,成為當地出名的遊覽勝地,若仍堅持要說香妃並無其人,能使人信嗎?

  高陽先生引同光年間,李慈銘、張之洞、梁鼎芬、鄭孝胥、黃節等五位名家的七律詩,均沒有一個字提到所謂「香妃」,就肯定香妃為「子虛烏有」。同光年間的詩人,仍是滿清時代,他們當然有所顧忌!若以清朝的詩人無詠香妃之詩,就咬定沒有香妃其人,則何以晚清的文學宗匠王闓運又會把「香妃」列入「今列女傳」中來撰述呢?

  我現在來說的是第三項印證,也就是名收藏家李鴻球先生所藏的那幅郎世寧所繪的「武列行圍圖」。

  李老先生曾告訴我說此畫當年是他在大陸出高價向一字畫商購得,由其美國友人保管,不過他手邊有一套照原圖拍攝的黑白照片,係分段拍攝,我曾見過。有關該畫之資料,亦是他親口告訴我,他說全畫是一長的橫卷,畫由藍綢黃裡的綢布包袱包裹,裡之中央書「神品上」三字,下蓋木質龍紋大印,中書「原藏古香齋移弆(音舉,密藏也)靜寄山莊莊苑苑字第拾壹號」等字,解開包袱,為古銅色團龍錦套,簽書「御製山莊行圍圖」,脫去錦套,即為全卷,包首用金錦繡雲龍緞,簽繡雙龍,中繡「高宗純皇帝偕香妃山莊行圍」,此畫軸之兩端及帶插,俱用翠玉刻花,極為細緻。這裡我特別要強調的,就是上面繡的這行字,明明是偕「香妃」山莊行圍,並非「容妃」,這當是證明有香妃其人,最有力的「物證」。

  展圖首見乾隆御書「武列行圍」四大字,中蓋「乾隆宸翰」印,次為漢、滿、蒙、回、藏五體所書「灤陽觀圍圖」,中蓋「古希天子」小圓印。次即全圖,圖中乾隆偕香妃戎裝乘馬徐行,香妃戎裝式樣與單人之「香妃戎裝像」完全相同,可證明出諸郎世寧手筆也。

  圖之中央蓋「古香齋寶」,末尾下端書「海西臣郎世寧榮繪」之款,圖後題跋,首為乾隆御書詩,次為梁詩正之頌讚駢文,中有注云:「皇上與聖妃觀獵於灤陽,循舊制也。」又次為沈德潛五言律詩,殿卷為滿文跋語。

  為求證這幅畫是否「假骨董」,我特與李老先生家人聯絡,不幸的是,他已於數年前過世,這幅畫被美國友人轉售他人,已不知去向,真是十分可惜。

  我前文中提及「木蘭獲鹿圖」後面有乾隆親題的七言律詩一首,另有東閣大學士三等誠毅伯伍彌泰題詩一節。高文指出,乾隆香妃打獵在乾隆廿五六年,而伍彌泰授大學士,是在乾隆四十九年,似乎不可能相隔了廿幾年,再叫伍彌泰來題詩。再說伍彌泰是蒙古人,可能不通漢文,再查徐世昌所輯的「清詩匯」計兩百卷,亦無伍彌泰之詩,因此證明伍彌泰不會做詩。

  我現在要申辯的是,郎世寧所繪的「香妃畫像」,多半在乾隆廿五六年間完成,但有些畫是若干年後,重加裝裱的,如乾隆五十五年,他八十歲過壽時,香妃早已死去多年,但乾隆對她一直念念不忘,有一幅香妃個人的「宴居圖」,畫像上蓋有「八徵耄念之寶」的印章亦是郎世寧所繪,並書有「御賞郎世寧繪香妃宴居圖萬壽聖典重裝奴才耆齡監工」等字,即是一例。「木蘭狩獵圖」完成於乾隆廿五六年,過了廿多年,又重加裱裝,請伍彌泰題詩,並非不可能。再說伍彌泰題的詩,可能是蒙文,或滿文,予以漢譯的,也是可能的,因伍彌泰他處很少看到他的詩,確是事實。

  乾隆蒐藏的那些郎世寧所繪的畫像,除了大小印章外,多半在裝裱時,在畫後都有大臣在後面題詩,並且例有漢、滿、蒙、回、藏等五種不同文體的文字。我所認識的,只是漢字,其餘四種文字,都看不懂,伍彌泰的詩,是否蒙文漢譯,或由他人代為捉刀,我不得而知。

  最後,我要聲明的是,我強調「容妃不是香妃」,香妃確有其人其事,並不是在罵高陽。我只是引用我所看到的一些文字資料、物證、人證,來證明一件事。孟森先生過去弄錯了,我們不能跟著盲從,再繼續錯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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