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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更在五十一年二月的「暢流」雜誌上,讀到陳作鑑先生寫的「香妃與容妃之辨」,陳先生廣徵博引,肯定證實了「香妃」與「容妃」,絕對是兩個人。

  此外,我更找到了三項鐵證,為前人所未發現的。

  第一,我在日本昭和四十四年(民國五十八年)出版的鈴木勤所編之「中華帝國之崩壞」(日文)一書中,看到一張彩色圖片,是一片象牙的鑰匙牌子,共有四塊。第一塊牌子上寫「皇上鑰匙」,第二塊牌子寫「皇后鑰匙」,第三塊牌子寫滿文「皇太后鑰匙」,第四塊牌子寫「香妃鑰匙」。若果真「容妃」即「香妃」,何以不寫「容妃鑰匙」?這些牌子,現存日本,不可能是偽造。

  第二,我找到一張容妃陵寢掛在墓前饗殿的一幀遺像,這是民國三年徐相國之女,親至皇貴妃陵寢拍攝,與香妃戎裝像上的相貌,並不相同,證明二人絕非一人。容妃葬在皇貴妃陵寢,香妃因被賜死,葬在北京南城下之陶然亭東的「香塚」,後又被移葬至新疆喀什噶爾,香妃之故鄉。此處回人稱之為「香娘娘廟」,如今被中共修築成一觀光古蹟名勝。

  第三,我看到收藏家李鴻球先生擁有的一幅郎世寧所繪的「武列行圍圖」,上有「高宗純皇帝偕香妃山莊行圍」之文字,係用金線繡在包裹該圖之龍緞上,絕非偕「容妃」山莊行圍。

  為了證實「香妃」確有其人,我花了三年再繼續多方蒐羅資料,於六十九年元月在「幼獅文藝」發表了「香妃之畫像」一文,據我所獲之資料,證實郎世寧身前曾為香妃畫了十一幅畫像,香妃單人的有五幅。一幅「戎裝像」為台北故宮博物院收藏,一幅「漢裝像」,為蔣夫人宋美齡女士所收藏,一幅「採花圖」,為日本人收藏,一幅「宴居圖」,為香港張姓收藏家所有,一幅「種花圖」為台北某一收藏家所有,聞現已遷往美國居住。

  香妃與乾隆及其他侍從人員畫在一起的畫像共有六幅,其一為李鴻球先生所收藏,二幅為日本收藏家所有,一幅「木蘭獲鹿圖」為法國巴黎居美博物館收藏,一幅流落在海外,一幅下落不明,可能為國外博物館所藏。

  高陽先生說,台北故宮博物院的那幅「香妃戎裝像」大有疑問,他說:「明顯的破綻是,所著戎裝,是歐洲古代武士的甲冑。」而我看到的那幅畫像,乾隆與香妃並轡出獵,香妃穿的也是那套服裝,當時回疆因有「絲路」,穿歐洲式甲冑去打獵,並非是不可能的事。

  「香妃的真面目」一文中,特別提到「臣永瑢恭畫」的「威弧獲鹿」的手卷,高陽先生認為發現了「容妃」的真面目,文中對於該畫之裝裱,以及圖章印記,及大小均有詳細之記述,並引述故宮博物院副院長楊伯達先生的研判:「這是乾隆木蘭秋獮,一次獲鹿的真實記錄,宮內所藏乾隆獲鹿之圖尚多,但由妃嬪陪同射獵,尤其是回裝的妃嬪,僅此一件。」

  可惜的是,未有任何文字記載,說圖上回裝之妃嬪是「容妃」或是「香妃」。

  我所獲得的有關「木蘭獲鹿圖」畫像的資料,是郎世寧所繪,並非永瑢所繪,其全名是「秋獮木蘭御妃扈蹕獲鹿圖」,與「春蒐大閱愛烏罕恭進四駿圖」,同裝裱為一卷,統名之曰:「西鄙歸化圖」。

  秋彌,是秋天打獵之意;木蘭是滿州文Muran一字音譯,漢文意譯為「哨鹿」,即以哨聲仿鹿鳴,以引來雄鹿的一種獵法。此處之木蘭,係指木蘭園場,該園場成立較避暑山莊為早,康熙皇帝時造,每年陰曆七八月間,均由漢蒙王公隨侍到木蘭園場去打獵,乾隆時,此一位於熱河省之木蘭園場,是他最喜愛的獵場。

  此圖中,香妃全副戎裝,一人騎馬疾駛,伏身張弓,追射小鹿,其奔追之狀,躍然紙上。此圖後有乾隆親題之七言律詩一首,後有東閣大學士三等誠毅伯伍彌泰題詩,詩中提及畫中之女子為「聖妃」,及繪此畫者為郎世寧。

  我曾於英文之「郎世寧宮廷畫專集」一書中,見過此畫,下注明現為法國居美博物館Musee Guinet所收藏。

  六十五年十二月,此間「雄獅美術」月刊,曾派記者赴法國該博物館採訪,並拍攝該館珍藏此圖之照片在月刊上刊出,據該館表示,此珍藏之畫像是法國胡雷將軍逝世前,立下遺囑贈給法國政府的。最初收藏於羅浮宮博物館,一九四五年,始移交給該館,我猜想,當年一定是英法聯軍之役時,被法人所奪去之戰利品,此圖當較高陽先生所看到的那幅「威弧獲鹿圖」珍貴多矣,二圖不同的是打獵的均是「回妃」,一著回裝,一著戎裝,一未見文字注明,為容妃,一種見文字題詩為「聖妃」,前者為永瑢所繪,後者為郎世寧所繪,而戎裝與香妃個人打獵之戎裝像相同,顯見二人非同一人也。

  我希望「香妃」「容妃」的說法,不再繼續錯誤的「傳播」下去,因為是非,總要有弄清楚的一天。

  七、對容妃不是香妃一文的回應

  姜先生的大作,我用他的『三項鐵證』就可以將它全盤推翻,無須再看他的著作。」下面談他的「三項鐵證」:

  第一項,四枚象牙鑰匙的問題(原文恕不照引)這是一項不明宮禁規制者所造的假骨董。所謂『皇上鑰匙』,試問此鑰匙是皇帝自己掌握,還是指皇帝所居宮殿的鑰匙?若是前者,皇帝莫非跟齊白石老先生那樣,親自將家中所有的鑰匙懸在腰間?宮殿鑰匙,例由各宮的總管太監掌管,帝后妃嬪是不管的;其重要宮門的鑰匙,則由「敬事房」掌管。如是後者,皇帝的寢宮不止一處,這把「皇上鑰匙」,到底是乾清宮呢?還是養心殿?

  又,姜文中說「清史沒有文字記載,是因她未從乾隆,且被賜死,故沒有冊封。」既未冊封,何來「香妃」的封號?此種自己打自己嘴巴的矛盾,不知姜先生何詞以解?再者明清妃嬪封號,從無用「香」字這種不莊重的字眼者。

  第二項,香妃「葬在北京南城下之陶然亭東的『香塚』(高陽按:應作「南下窪」,亦曰「下窪子」,其地在先農壇以西)。在乾隆年間,只有陶然亭,並無香塚,而所謂「香塚」者,不過出土二尺的一方小石碣;相距尺許另有同樣的一方,題曰「鸚鵡塚」。「骨董瑣記」引「越縵堂日記」謂:「丹陽張春陔御史盛藻所作」。而「天咫偶聞」則進一步謂:「相傳香塚為張春陔侍御瘞文稿處;鸚鵡塚則諫草也」。(高陽按:張盛藻字春陔,湖北枝江人,拔貢出身,同治二年補江南道御史。見「清朝御史題名錄」,李蒓客所記微誤。)

  關於香塚的傳說甚多,或曰葬八大胡同名妓蒨雲;或曰葬湖北女子李窈娘。謂葬「香妃」亦是其中一說,但此說最不可信。珍妃之死,時人以詩詞悼誌者,不計其數;是故倘真有「香妃」之如姜先生所說的「忠貞愛國殉節」事蹟,如此大好題材,豈有不付諸吟詠之理。但我讀過同光年間詠陶然亭的詩,有李慈銘、張之洞、梁鼎芬、鄭孝胥、黃節等五家,詩皆七律,但沒有一個字提到所謂「香妃」。豈非是「香妃」子虛烏有的反證?

  第三項,說郎世寧為「香妃」畫過十一幅像,其中有一幅為台北李鴻球先生所收藏,我曾為李先生題過他的藏品,原想把他手中的「香妃」像,借來一觀,但看到姜文後面一段,心想不看也罷。

  十一幅「香妃」畫像中,以有乾隆御題七言律詩,及「東閣大學士三等誠毅伯伍彌泰題詩」這一幅最值得注意,但翻一翻「清史稿」伍彌泰傳,不禁啞然失笑,這幅偽畫就歷史來說,荒唐得豈有此理;但相信在藝術上,一定具有相當的水準,不然騙不過「雄獅美術」月刊的編輯。

  現在指出荒唐之處如下:

  ㈠郎世寧歿於乾隆三十一年,而如有「香妃」打圍獲鹿之事,應在回部初平以後的二十五六年,至遲不會超過乾隆三十年,而伍彌泰授東閣大學士是在乾隆四十九年,這年分上的差異怎麼說?

  ㈡或謂畫在乾隆三十年以前,題在乾隆四十九年以後,則試問乾隆何以找出二十年前被賜死的「香妃」畫像,命大臣題詩?有甚麼明確的證據及理由?就算一時高興,不必找理由,但亦絕不會命伍彌泰題,因為伍彌泰認不認識漢文都是疑問。遑論題詩;更遑論為詩雖做得不好,但眼界極高的乾隆題詩?

  伍彌泰何許人?蒙古正黃旗人、雍正二年襲伯爵,方在幼年,他從當佐領起,一直都是在軍旅中服務,一任理藩院尚書,只要懂蒙古文即可;乾隆四十八年,授吏部尚書,協辦大學士、充上書房總諳達,更為不通漢文的明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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