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大將曹彬 | 上頁 下頁
一二


  於是張惠龍到庫房領了待發的工資,由江陵府戶曹參軍所派的胥吏陪著,來到作場;在路上已瞭解了情況,作場是在一個姓吳的鄉約家裏,約有三十多個婦女,大半是志願來應徵的;此外還有五十多家,因為家裏乏人照顧,領了材料回家去做,做好來繳,隨即給酬,一點都不麻煩。

  本來就不是件麻煩的事!張惠龍這樣想著,欣欣然到了吳家,一踏進廳堂,只見老老少少,三十多雙眼睛,一齊盯著張惠龍。他出生以來,從沒有給這麼多人注視過,更沒有給這麼多女人打量過,心裏頓時著慌了。

  他越是靦腆,越是有人起哄;剛跟吳鄉約見過禮,便有個中年婦人大聲嚷道:「這油壇可怎麼做呀?」

  「這位年輕官長,做個樣子我們看!」另一個提議。

  「對,對!從不曾做過,要先做來看看!」

  大家紛紛附和,張惠龍非示範不可了。這原也是他責無旁貸的事,便舞一舞雙手,把亂糟糟的聲音壓了下去;那吳鄉約很照應他,這時已抬了一張白大桌過來,上面放著製作油壇的材料,好等他動手。

  張惠龍定一定神,把要說的話,要做的動作,略略打一個腹稿。然後拿起一個雞蛋:「做油壇不難,只是要細心。」他指著雞蛋尖的那頭說:「先在這裏開個洞,把蛋黃挖出來,蛋白留在裏面再灌上油,用棉紙封口,擺到罎子裏。這是第一步,大家聽明白了沒有?」

  「聽明白了。」

  「現在看我做個樣子!」

  那一段話簡單扼要,說得很好;做起來卻不甚順利——他把蛋朝桌上一磕,第一下磕得太輕,連條裂痕都沒有,第二下卻得又磕重了,裂痕直貫到底,等一提上手,只聽「卜」地一聲,頓時滿手黃白淋漓。

  滿堂大笑,笑得張惠龍窘不堪言,不知如何下場?

  依然是吳鄉約替他解的圍。怕他惱羞成怒,連忙向大家搖手使眼色,不要再笑;接著喊道:「青兒,你來做個樣子給大家看!」

  於是站出來一個十七八歲的綠衣女郎,掠一掠鬢髮含羞一笑,嫋嫋娜娜地走到張惠龍旁邊,看了他一眼,隨即把視線避了開去,同時收斂笑容,放出矜持的神色。

  「官長!」吳鄉約為他介紹:「這是我女兒青兒。做油壇的法子,她也是剛學會。有不對的地方,請你指點。」

  張惠龍不會說客氣話,漲紅了臉,行個軍禮退到一旁,讓出位置來給青兒。

  她也當仁不讓,走到桌邊,一言不發,便即動手;手法相當熟練,但按步就班,程序極其清楚。等做好一個,往桌上一放;有意無意地看了張惠龍一眼,然後低著頭很快地回到她原來的坐處。

  「這一下,大家總該會做了!」吳鄉約高聲說道:「請大家來領料!願意拿回家去做的也可以;不過千萬不能馬虎。軍用之物,當不得兒戲。」

  三十多個人,倒有一大半願意領料回家去做;還剩下七、八個人,都是與青幾年紀相仿的姑娘,圍在一起,有說有笑地,把制油壇當作消遣。江陵府的胥吏,看看無事,作別自去;吳鄉約要照料一切,不能來陪張惠龍,把他一個人安置在客座上,守著他的幾十貫錢,這就算監工了。

  那自然是件極無聊的事,但張惠龍自覺職責就是如此,一步不敢離開,正襟危坐,雙眼盡看著那些女郎——她們也在看他,指指點點,低聲笑語;他心裏癢癢地,幾次想上去搭話,卻又不知說些什麼好?終於還是那樣坐著。

  到得日色將中,青兒忽然起身,翩然纖影,消失在屏風後面。張惠龍頓有悵然之感;這一下他的雙眼就忙碌了,一會轉東一會轉西,巴望著青兒的影子再度出現。

  從屏風後面出現的是吳鄉約,宣佈中午暫且歇工,各自回家吃了飯再來;等那些女郎一走,他走向張惠龍笑道:「官長,沒有好東西款待,只有一杯薄酒。請進來吧!」

  「喔!」張惠龍愣了一下,急忙把隨身所帶的的乾糧取了出來:「謝謝,謝謝!我只要一碗熱水就行。」

  「咦,哪有這個道理?」

  「是這樣。」他平靜地說:「我們奉了將令,不准取一草一木。」

  「這與將令什麼相干?不過一頓便飯。官長是我家的貴客,客來留飯,天下的規矩。」

  「軍營裏另有規矩。這——實在謝謝了。」

  吳鄉約那裏肯聽,五代亂世,軍隊到處苛擾不已,他見得多了。如今竟說有個軍人,連吃頓便飯,都道是將令所不許,那真成了海外奇談了。

  於是,一個固勸,一個堅辭,糾纏得不可開交。弄到最後,吳鄉約只好這樣說了:「官長,留你便飯,是我女兒的意思;幾樣菜也是她親手料理的。女孩兒家心地窄,若是你不肯賞臉,她會不高興——不瞞官長說,我這女兒,我惹不起她;看這份上,你就算幫我的忙,勉為其難。」

  說到這話,張惠龍可真為難了。躊躇了好一會,狠一狠心說:「實在是將令嚴厲——」

  一句話未完,屏風後面大聲喊道:「爹!你跟他說那一大些子廢話幹什麼!開口將令,閉口將令,嚇得死個把人。好意請他吃飯,倒像是害他。回頭他吃軍棍,你又替不得他。這個人難得纏,算了,算了!」

  這一下把吳鄉約弄得大窘,不住地打躬作揖:「官長,休動氣,休動氣!我這女兒,從小沒娘,說話不知輕重。官長看我的薄面,不跟她一般見識。」

  他愈是這樣說,張惠龍愈感抱歉,然唯有報以苦笑。等吳鄉約一走,坐在那裏,連乾糧也懶得吃了;心裏非常懊惱,不該向曹都監討這趟差使,搞得大家沒趣。

  「官長!」吳鄉約又走了出來,捧著一大碗熱氣騰騰的湯水:「我遵吩咐,只奉敬一碗熱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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