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高陽 > 大將曹彬 | 上頁 下頁 |
| 一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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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謝,多謝!」張惠龍雙手接過碗來,放在桌;喝了一口,只覺得鮮美無比;那裏是熱水?是一碗撇清了浮油的肉湯。 方在詫異,吳鄉約拋了個眼色過來;那是警戒的眼色,令人不解!但一瞥之間,望著屏風後面裙幅,立即恍然,此又是青兒的安排,倘或再不領受這番好意,那就只有一個辦法,立刻告辭回營,請曹都監另外派人來接替他的工作。 這一轉念間,張惠龍不忍峻拒,解嘲似地答道:「你家的水,與眾不同,我從來不曾吃過。」 他的話剛完,屏風後面「噗哧」一笑,接著便聽得裙幅窸窣,步履急促;吳鄉約往後看了一眼,響起爽朗的笑聲,也走回後面去了。 張惠龍一個人在廳上享用那碗纖手親調的肉湯;剛才心裏的懊惱,早已拋到九霄雲外,美味在口,美人在心,不知不覺吃完了他自己的那份乾糧,一碗湯自更是涓滴無餘。 剛剛吃罷,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廝,端來了洗臉水,接著又是一盞用蜜餞果子點的厚朴湯;吃了午飯的吳鄉約走來陪他閒話,問起鄉里籍貫,家中有些什麼人?張惠龍都照實答了。 「此番出征,說是從峽路打成都。」吳鄉約又問:「可不知那日開拔?」 張惠龍是知道的,只待軍需採辦齊全,便要撥營;但軍機保密,曾有誠令,他不敢洩露,卻又說不來掩飾的假話,只得歉意地強笑道:「吳鄉約,這話請你體問我!老實說一句,我不便直說。」 「喔,喔,不要緊,不要緊。」吳鄉約反敬他誠實不欺:「原是我不當問。」 這時回家吃了飯的,又來上工了。青兒也從屏風後面走了出來,目不邪視,而且把臉繃著,仿佛有意不理張惠龍;但到了她女伴身邊,卻又有說有笑。 張惠龍看在眼裏,心中有股說不出的興奮還是悵惘的奇異滋味;這股滋味越來越濃,也越來越耐於品嘗。視線繞來繞去,只在青兒身上轉,有時無意間相遇,倒像撞了個滿懷似地,慌忙都避了開去,而且也都微微漲紅了臉。 忽然,門口出現了人影,是領了材料去做油壇的那些婦女交貨;再轉眼看時,青兒和她的女伴也已在收拾桌子,準備歇工了——張惠龍抬眼望一望天色,深深訝異;在他的感覺中,只不過一晃眼的功夫,誰知天都快黑了。 「爹!」青兒嬌聲向裏喊道:「收工了!」 這是替他在關照,好等吳鄉約來幫著收件付酬。張惠龍忽然變得很聰明,馬上就懂了她的用意;想用眼色向她表示謝意時,她卻驚鴻一閃,轉入屏風後面,綠淡色的裙幅,似乎一直留在他眼前。 「慢慢來,慢慢!」吳鄉約匆匆走來,向那些婦女,大聲說了這一句,轉身看著張惠龍:「官長,我點數,你發錢。」 「嗯,好。」張惠龍這時才想起:「油壇做得合不合格,得要仔細看一看。還得有個人幫忙才好。江陵府的那人怎麼不來?」 「不要緊,不要緊。我找人來。」 他進去把青兒找了來幫忙。張惠龍沖著她點一點頭,根本就沒有想到該說話。於是吳鄉約作主分配了工作,張惠龍驗收,他自己點數,青兒發錢。這一刻,張惠龍倒沒有把目光關注著青兒,聚精會神地把油壇一個個接過來,仔細檢查,合格的放在一邊,不合格的放在一邊——這數量很少,他依照曹彬待百姓寬厚的指示,不作挑剔,照發工資。 把一切工作做完,暮色已經很濃了;那些堆積得整整齊齊的油壇,望過去影綽綽地,特別予人以一種豐富充實的感覺,張惠龍對自己的任務頗為滿意。 當然,這要感謝吳鄉約,他唱了一個喏,很誠懇地道謝:「多虧吳鄉約,不然我一定交不得差。」 「哪裏,哪裏!都是為國、為官家」 「還有小娘子!」這是他第一次向青兒說話,亂拱著手:「謝謝,謝謝!」 青兒報以羞澀的微笑,也似乎有些不得勁的樣子,想找句話說,或者找件事做,於是自己跟自己說道:「該點燈了,我去點。」 張惠龍目送她的背影消失,轉臉過來,正好迎著她父親的那種欣慰之中略帶詭秘的微笑;他臉皮子薄,不由得有些窘。 「息一息吧!」吳鄉約拉著他坐下,稍稍躇躊了一會說:「長官——」 「吳鄉約!」他打斷了他的話說,「不要叫我長官行不行?叫我名字好了。」 「沒有這個道理。」 「我不管道理不道理!只聽你叫我長官,我渾身不舒服。」 「既然如此,我恭敬不如從命了。」吳鄉約折衷了一下,只叫他名字:「惠龍,這些東西很累贅,我有個計較,你看使得使不得?」 「請說。」 「你把油壇和剩下的錢,都寄放在我這裏,我寫個字據與你;你今日回去好交差。」 「那太好了。」張惠龍大為高興:「我正愁著不知怎麼辦?現在好了,明天一早我找車子來裝。」 正說到這裏,青兒捧著一枝燭臺走了出來。她進去洗過臉,未施脂粉,卻天然唇紅齒白;垂著眼,低著眉,長長的睫毛掩映在搖晃的光暈中,把張惠龍看得傻了。 「取筆硯來!」 等青兒取來了筆硯,吳鄉約提筆寫收據。肚子裏的墨水不多,這張字據寫得很吃力;他全神貫注在紙上,青兒又專心一志在看父親寫字,這給了張惠龍極好的一個機會,恣意偷看著她,心中一陣陣無端的興奮,胸腹之間一陣陣沒來由的發漲,又舒服,又難受,是他出生以來從未有過的感覺。 好不容易,吳鄉約寫好了那張字據,把它遞了給他:「惠龍,你把這張字據收好了,回去跟曹都監交差。照我計算,明天再有半天功夫,歸你要交的一千油壇,便可齊備。裝油壇的車子,不必早來,索性等到下午,一次裝完,既省事又顯得差使辦得漂亮。如果車子不夠,也不要緊,我替你設法。」 這番話不但設想周到,而且語氣親切,張惠龍聽人耳中,暖到心頭;口中連連答應,心裏在想,這趟平蜀,非得好好打個勝仗,才對得起吳鄉約的這番情意。 「你再坐一坐,我們再談談。」 「喔!」張惠龍看一看黑透了的天色,點點頭:「好,好!」 這一份略帶勉強的心意,偏偏讓青兒察覺了,所以等吳鄉約剛要開口時,她搶在前面喊了聲:「爹!」 「怎麼?」 「人家將令嚴厲,歸營有時候的,晚了不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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