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大將曹彬 | 上頁 下頁
六四


  「這樣倒也可以。」皇帝輕輕敲了一下柱斧:「你就擬敕來看了,趕緊發出去。」

  敕令到達成都之日,又是捷報爭傳之時;全師雄死後,餘眾推舉謝行本為帥,盤據銅山,為康延澤所破,川東傳檄而定。

  在成都以南的地區,比較麻煩的是嘉州,亂党呂翰,驍勇善戰,守城不下;王全斌派水陸轉運使曹翰進擊,以王仁贍支援,兩軍合圍,呂翰棄城而走,但兵力未損。

  不但呂翰的兵力未損,實際上還有亂党在向嘉州集中。呂翰的棄城是誘敵之計,預備集結各路亂黨,反主為客,包圍嘉州,分道攻城,殲滅曹翰的部隊。

  虧得曹翰預先得到了諜報,亂党定於兩天以後,聽嘉州城上鼓樓,打三更為號,一起動手。曹翰估量敵我兵力,眾寡不敵;於是心生一計,把掌管更鼓的老兵找來,密密授意。到了那天晚上,起更特遲,時間拉長,一更二點,實為二更;其實早過三更;打到二更二點,曙色已露。

  各路亂党早已集中,只以未到三更,不敢造次動手;此時看東方天色,方知中計,急急引退。陣腳一松,曹翰便動手開城出擊,呂翰的主力大渡而散,牽動了其他的亂党,為曹翰分手追擊,大勝而回。

  於是一面奏捷,一面下令班師;王全斌等人忐忑不安,士卒們卻是歡聲雷動,奔走相告。

  不過入蜀的兩路人馬,一接收拾行裝的命令,最興奮的怕是張惠龍——在剛離江陵的那幾天,青兒的情影,魂牽夢縈,令人茶飯不思,神魂顛倒。白天有公務在手,還易於排遣;一到晚來,徹夜相思,那滋味著實難以消受。直到過了巴東,與蜀軍接了仗,方始忘卻;自平成都,當然也會想到,但全師雄的叛亂一起,知道班師遙遙無期,咬一咬牙倒也能丟開。情愫積得太久,到了賦歸的此一刻,便一發不可收拾;豈止歸心如箭?最好縮地有方,即時即刻能與青兒相見。

  當然,這是辦不到的事;自己把一顆亂糟糟的心,按捺了又按捺,才想起有件事不能不問。「都監,」他說:「班師從那一條路走啊?」

  他一問,曹彬便知用意,隨即答道:「還是分為兩路;都由峽路走,那來這麼多船?」

  「那末,秦鳳路的仍舊走秦州、鳳州;歸州路的仍舊走三峽?」

  「不!」曹彬搖搖頭:「勞逸須得平均,由峽路來的,從秦鳳路回去。」

  聽這一說,張惠龍頓時滿頭大汗。「這,這是——」他結結巴巴地說:「我跟著都監從劍閣走?」

  曹彬是有意跟他戲耍,看他急得如此,於心不忍,便笑笑說道:「我看你想青兒想得快要瘋了!」

  見都監這樣的神情和口吻,張惠龍的心境,頓時一寬,都監的話不知是真是假?就算是真,行程調動一下,又有何妨?

  於是他慫勇著說。「都監,你老何不仍走峽路?下水船快,『千里江陵一日還!』」

  平日聽曹彬念時,張惠龍耳濡目染,居然也能脫口引用唐詩;曹彬既驚奇、又欣慰,同時也覺得很好玩。「真不得了!」他笑著說:「張惠龍變得這麼文雅了!」

  張惠龍有些發窘,但聽出這不是譏笑,而是嘉許,所以心裏有些得意,只不好意思地笑著,不作一聲。

  「你為什麼這麼沉不住氣?」曹彬藉這機會教導張惠龍:「身為軍人,最要緊的是作判斷。你的親事,是我替你定下的,我曾答應了女家,平蜀班師之日,到江陵辦喜事;就算都從劍閣回京,我也會給你假期到江陵迎娶。這是勢所必然的事,你竟會想不明白,急成那個樣子,豈不叫人把你看成草包?」

  這一番責備,張惠龍心悅誠服;把他所講的道理,細想了一遍,都記在心裏,然後才響亮地答一聲:「是!」

  「你的事我早已替你打算過了。」曹彬又說:「只要我的職權所許,自然給你方便;大軍十分之七八,由峽路東下,仍舊在江陵一帶起早,要派人到那裏去部署轉運,我替你補上一個名字。這是你第一次離開我到外面去歷練,隨時隨地要留心。一你要知道、在我跟前,你做錯了事,我會告訴你,在外面,只有靠你自己檢點。」

  「都監請放心!」張惠龍說:「我決不會丟都監你老的臉。」

  「另外我再給你三天婚假。日子由你自己定了,報告帶隊的官長。」

  「那末,」張惠龍問:「都監什麼時候到江陵?」

  「總在半個月以後。」

  「我等都監來了,再跟吳家定日子。」

  「不必!」曹彬很婉轉地為他解釋:「第一、吳家要選吉日,不可為我耽誤;第二、早早成了親,好打點一切,帶著新娘子回京;第三、我到了江陵,不見得能抽得出功夫來為你主持婚事。所以你不必等我,好在有張孔目在,也是一樣。」

  聽這一說,張惠龍不免有怏怏不快之色;曹彬便歉意地勸慰了一番,答應到了江陵,一定抽出半天的功夫,到吳鄉約家去拜訪,權當會親。張惠龍覺得這樣也算有了面子,心裏才好過些。

  推己及人,他又想到一件事,忍不住要說;軍中弟兄與當地百姓交往,頗有結識了多情女郎,論及嫁娶的,只以叛亂未平,班師無期,陣前不准招親,所以男愁女怨,如今似乎應該解除禁令,促成好事。否則大軍啟行之日,閨中不知道會有多少人哭腫眼睛?

  「我已經想到了。」曹彬聽完張惠龍的陳述,點點頭說:「不過這件事用不著我費心,更與你無干;不必管這閒事。」

  費心的自然有人。第一個就是王仁贍——李廷珪所送的那位歌伎,極受王仁贍的寵愛;當然要攜回京師。只是不能隨軍同行;因為劉光乂極力反對,說行軍不宜有婦人,否則兵氣不揚。而且以蜀中百姓看在眼裏,會起議評;所以主張將眷屬集中在一起,派定留守照料,隨後再定行止。

  這是侃侃正論,誰也駁他不倒;王全斌已經表示接納建議。但只許軍官納妾,不准士兵娶妻,無論如何是件說不過去的事,因此開放了禁令;婚禮當然從簡,甚至大定、小定,一概豁免,女家不辦嫁妝,男家的聘禮,是呂餘慶所定的規矩,白銀十兩,采緞兩匹,羊一口,酒十瓶,由成都府致送,作為賀禮。

  婚禮雖簡,但很熱鬧,因為新郎官的賀客多——當然都是他的同袍;湊齊份子,自辦喜筵,不用女家費心。鬧夠了酒,把新郎送入洞房;洞房就在女家。剛賦好逑,旋唱驪歌,送行的行列中,多的是剛剛開臉的新娘子。

  ▼第二十七章

  東歸的船上,「一日思君十二時」,只要一閑下來,神魂飛越,都在青兒左右;張惠龍的江陵之憶,甜似蜜,醇似酒。

  最難忘的還是初見的光景,當日的情景,歷歷如在眼前;那天是青兒親自料理了肴饌,由吳鄉約出面留客吃飯。萍水相逢,便有這麼一番殷勤,真正是美人情重!可笑的是自己一再以「將令」為言,峻拒好意;迫得吳鄉約不能不說實話,款客原是青兒的意思。料想此時在屏風後的她,已羞得不知如何是好?而自己滯而不化,居然還說得出推辭的話來,才惹得她大發嬌嗔。倘或就此不歡而散,事後追憶,一定悔恨無窮。

  每想到這裏,他似乎還心有餘悸。同時也始終弄不明白,青兒在受了那樣難以忍受的屈辱,居然還能調製出一碗冒充清水的肉湯來,不念新嫌是一難;用心委屈,唯恐自己再不受,又是一難。他在想,見了面一定得問問她:「你為什麼待我這麼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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