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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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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著他在揩拭眼淚的時候,李幼文娓娓地在說著她的心聲:「我沒有騙你,敬康,你認識我的時候我就不是一個好女孩。我不說,你也知道,自從我參加了那個坑人的幫,我就開始失去了純潔和自由意志。我所受過的種種屈辱和迫害,也就不必說了,我只能這樣告訴你,我是一個比娼妓都不如的女人!」 「幼文!」 「請你讓我接著說下去。」她悲苦地笑著,「我很少有機會這樣說話。」 章敬康愛憐地望著她,鼓勵地說:「幼文,你說,你說,我不再打擾你。」 「於是我每一次看到你都覺得心裡不安,因為我慚愧、惶恐,在這種情形之下,我們是絕對不能結合的。總而言之一句話,我配不上你。」 「幼文!你——」 她立刻打斷了他的話,微微笑著說:「你答應過我的,你不再打擾我。」瞧見他肯定地點頭承認,她又滔滔不絕地說:「沒有一個沉溺苦海的人不想自拔,何況我多少也還受過教育,你給我機會,我當然會憧憬掙扎向上,重新做人。可是,你應該瞭解,我也有我不得已的苦衷,和許許多多的顧忌。」 「什麼苦衷,什麼顧忌?」 「我已經到了生不如死的悲慘境界,我當然是什麼都不怕的,可是,你別忘了我還有一個害癱瘓症、行動不便的母親,她不但要我養活,而且還要付出大筆大筆的醫藥費!」 「這就是你所謂的苦衷了?」章敬康輕輕地一笑,「為什麼你不想想,將來,憑我們兩個人的努力會養不活她老人家?治不了她老人家的病?」 一片恐怖的陰影罩在她的臉上,她吞吞吐吐地再說:「還有——秦飛他們。」 「你可以馬上脫離。」他衝動地說,「必要的時候,我們到警察局去檢舉,臺灣是尊重法治、保障人權的地方,這種害群之馬的太保流氓,早就該一網打盡了。」 「噓——」李幼文神情緊張地叫他別說這種話,然後,四下張望,確定沒人聽見以後,才再往下說,「這就是我必須顧忌的地方了。昨天晚上你已經碰到了秦飛,秦飛這個人是天生的壞蛋,為了保障自己的利益,他是什麼事情都會做出來的。」 提起秦飛,章敬康不僅憎恨,而且滿心輕蔑不屑,他從鼻子裡迸出一聲冷笑說:「你忘了我上次教訓他的事。」 「無論如何,你也犯不上和他發生衝突,」李幼文非常誠懇地說,「你是什麼人物,他是什麼東西?和他計較,你劃得來嗎?何況,像他那樣的小人,陰謀詭計多得很,即使你真有本事,也是防不勝防呀!」 章敬康正想說什麼,李幼文又急切地接下去說,「這就是我所有的心事了,敬康,」她握住他的右手,眼裡閃著晶瑩的淚光說,「我早已完了,早已毀了,你趕快忘掉我吧!你是前程遠大的好青年,社會、你的家庭,全都迫切地需要你。你何必為我這麼一個不值得愛的女人冒險犯難?天底下,有的是跟你才貌相當、個性相投的女孩子,你應該有一個理想美滿的家庭,過你幸福愉快的生活。忘了我吧,敬康!我求求你!」她禁不住,兩串熱淚汩汩地流下來,她哽咽地說著:「敬康,至於我,無論我淪落到什麼地步,那都是我自取其辱,我不值得任何人憐憫、同情,更不要說什麼愛不愛!」 說罷,她抽抽搐搐地伏在桌上哭了。 他有如萬箭穿心,一時間反倒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他喉頭哽塞得默默無語,手指輕柔地撫揉她的長髮。 李幼文突然抬起頭來,兩隻眼睛睜得很大,她已經忍淚止哭,帶著幾近瘋狂的表情。她咬牙切齒、心情激動地說:「好了,我們的討論到此為止。敬康,如果你要我這一顆心,我答應你,不管怎樣我這顆心隨時都在懷念你;如果你要我的身體,我更是隨時都可以奉獻。可是——」她深深地歎息:「我們永遠不能在一起。」 「幼文!」他早已欲哭無淚了。 「好好地回去吧。」她又打開皮包,一面忙著照鏡子化妝,一面哀求著他說,「你口口聲聲地讓我們面對現實,這就是我們的現實。」 他仍然無語。 「以後不要再到舞廳來找我。」她親昵地拍拍他的手背,殷殷地叮囑他說,「我知道你家的地址,我會寫信來約你的。」 他正要說話,忽然錯愕地看到她臉色大變。她那對秀麗的大眼像是看到了什麼可怖的事物,滿孕著驚駭欲絕的表情。她恐懼地凝視著天馬茶房的入口處。他來不及問,眨眼間,她又裝出一臉決絕的表情,抓住她面前的那只空玻璃杯,重重地往桌上一放,拿起皮包,霍地站起,眼睛緊瞪著他大聲地說:「好了!章先生,我的話說到這裡為止,從今以後,我不要再見到你!」 章敬康被她弄得莫名其妙,正想站起來拉住她,問她為什麼這樣大發神經,然而就在這時,他聽到一陣毒蛇似的嘿嘿奸笑。他猛然抬起頭來,看見秦飛——穿一件咖啡色的羊毛衫,兩手插在淺灰西褲口袋裡,斜斜地停立在玻璃門旁,堆著滿臉陰險的笑。李幼文匆匆忙忙地向他走去。 熱血上湧,章敬康忽然覺得頭昏目眩,急切站起來時身體也顯得搖搖擺擺。他右手使勁地撐住桌沿,等到神志恢復,睜開眼睛,李幼文和秦飛全都不見了。 他心焦如焚,三步並做兩步跑到街上,街頭行人如梭,摩肩接踵,他踮起腳來四處探望,哪裡找得到他們的影蹤。 他頹然地一聲長歎,沒入人潮裡面。 ▼十七 菜寮,淡水河畔,越過遼闊的沙洲和淺流,大概就是西門町對岸一帶,紅塵十丈,煙霧繚繞。章敬康按照幼文信裡的指示,坐十四路公共汽車在終點站下來,穿越幾畦稻田,繞過一叢矮樹,果然看見了他們約會的地點——臨淡水河的一小片平陽之地。 他由衷感歎李幼文用心良苦、計劃周密,竟在大臺北這繁華都市中找到這麼一處幽僻而闃靜的地方。這一小片平地距離公路不遠,但由於那一排矮樹的嚴密遮掩,就在公路上也絕對不會看到或是想到這兒還有河濱一角,綠茵茵的草地,原來是三尺來高的河堤,堤邊小立,可以俯視淡江的滾滾流水。 章敬康抬手看看腕表,四點五十分,距離李幼文約定的時間還有半個鐘頭。他掏出手帕,平整地鋪在草地上,兩手抱膝,悠閒地坐著。西方天際夕陽漸沉,姹紫嫣紅,彩霞絢爛奪目,大地灑著一片金光,中興橋像一道長虹,臺北大橋近在眼前,水波粼粼,在和沙洲灣角捉著迷藏——大臺北的高樓大廈,縮小得像是模型。 輕風夾著禾香吹來,使他精神一爽,昨晚接到幼文的信,興奮過度整夜失眠,以及今天下午擠車奔波,所有的疲累都幾乎一掃而空。 「能在這兒起一幢小房子住多好,」他喃喃地自言自語地說,「面對著滿眼繁華的臺北,獨享清風明月,真可以忘記人間一切的憂愁煩惱。」 但是必須有一個先決條件——最好能和幼文相偎相依地在一起,隱居在這個風光明媚的世外桃源。然而可能嗎?他失聲地笑了,笑自己的幼稚與天真。 「我看你快得神經病啦!」 李幼文鶯聲嚦嚦,發自矮樹叢裡,把他從沉思中驚醒。他一回頭,看見她手牽裙角,露出兩截雪白豐腴的小腿,搖搖擺擺地從那條羊腸小徑走下來。他心頭一喜,連忙趕過去攙住她的胳臂,扶她走到草地。 「路真難走。」她氣喘吁吁,汗光點點,細腰一扭,坐在他原已鋪好了的那塊手帕上,仰起臉兒問,「剛才你幹嗎一個人坐在這兒笑。」 「沒什麼。」他往她身旁一坐,兩條長腿舒適地伸開。他望著她笑笑說,「我正在想,你選的這個地方真好。我非常喜歡這裡的風景,要是能夠在這兒結個草廬長久住下去多好!」 「你不是要出國嗎,怎麼又想到這兒來做隱士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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