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恩怨江湖 | 上頁 下頁


  孫祥太的外表跟松江老大大不相同。松江老大短小精悍;孫祥太儀觀甚偉,一張肉紅臉,白鬍子,眉目口鼻似乎都是大一號的,腰板筆直,聲音宏亮。手裏捏一枝五尺長的鑌鐵旱煙袋;煙鍋有一個銀洋那麼大——劉不才不由得想起了「兒女英雄傳」上的鄧九公。

  小張確是很夠面子。這從孫祥太對素昧平生的劉不才,特別恭敬這一點上,看得出來,「十八句」客套話說過,提到松江老大,孫祥太在尊敬之中又顯得親切了,「這是個好朋友。」他說,「劉三爺不是外人,我亦不妨說說:我們同輩,嘉白跟他們松江與武九幫,因為大家靠得近的緣故,感情更加不同。劉三爺既是松江老大的好朋友,以後還要多多親近。」

  「好說,好說。今天……」

  劉不才看了小張一眼,開始道明來意,話由小張提個頭,劉不才細說究竟。最後又由小張提出要求,請孫祥太無論如何要將朱大器全家送到上海。

  孫祥太聽完不響,臉上甚麼表情也沒有,只是抽煙眨眼,顯然在作盤算。息了好一會,他向劉不才說:「劉三爺,我告個罪;我跟我這位張老弟臺,有一番下情要訴。」

  「好!」小張先站起身,「請過來!」

  兩個人在屋角窗下,促膝低語,孫祥太首先就表示,既是小張的委託,又有松江老大的關係,這件事他無論如何不能推諉;不但不推諉,而且非要辦到不可。

  「朱家大小,有個人傷了一根汗毛,就算我對不起你。」他說,「所以非要我親自護送不可。不過,老弟臺,你曉得的,我那件事還沒有了結。」

  「對了!」小張想起劉不才在打聽這件事,便即問道:「還沒有開過香堂?」

  「還沒有。只為那個富生的引見師到安徽去了,一定要等他趕到才能『開香堂』,日子還不能預定,如果派一個『小角色』去辦,我實在不能放心。」孫祥太說,「現在不比從前了!」

  這自然是實話,小張不能強人所難;只有這樣問他:「雖說不能預定,大致總有個日子吧?」

  「當然。我想有十天工夫,一定可以料理清楚了。」

  「那就只好等。」

  「真是對不起!」孫祥太歉意溢於言表,「老弟臺第一次交下來的事情,我就沒法子說做就做,心裏很難過。」

  「老大哥,老大哥!」小張趕緊拱拱手,「你這樣子說法,變成我心裏要難過了。」

  於是重新回到原處。當著孫祥太,小張不便細說究竟;只簡簡單單告訴劉不才,十天以後,孫祥太親自護送朱大器全家到上海。

  一樁大事,居然順順利利地有了結果,劉不才喜不可言;連連稱謝,滿意而歸。

  到了城裏,小張才說明孫祥太所以要十天以後才能分身的緣故。劉不才又起了好奇心,向小張問起,孫祥太開香堂,用家法處治惡徒,能不能想辦法讓他開一開眼界?

  「這——」小張大搖其頭,「恐怕不成功。」

  「你倒探探口氣看。」

  小張倒真夠朋友。為此第二天又去了一趟拱宸橋,但是見到了孫祥太卻幾次三番開不得口;這種出乎情理、觸犯忌諱的要求,確是難以啟齒。

  孫祥太是「光棍眼、賽夾剪」,豈有看不出來的道理?「老弟臺,」他說,「自己弟兄,你有啥話不好意思說?是不是輸得多了?三五百兩銀子,我是隨時都有的。」

  「不是,不是!我要錢用會跟你要;這件事倒真是不好意思說。『開口洋盤閉口相』,我要開出口來,你心裏一定會笑我洋盤。」

  「沒有這話,你儘管說。」

  「你們開香堂外人可以不可以在場?」

  這像是明知故問,其實是一種試探。孫祥太心裏明白,小張著實不是洋盤,難開口的話,說來極有分寸;自己只要答一句「照規矩決不可以」,他就不會再說下去了。

  然而交情到底不同,這話他不肯說,只是沉吟著。

  小張料知他拒受兩難。交朋友何苦老叫人「穿小鞋」,所以搖著手說:「算了,算了!我那個朋友樣樣落檻,就這樁事情太沒有道理。不理他了!」

  「你不要慌,等我來動個腦筋。」孫祥太說,「幫裏的規矩,也不是一成不變的;有的幫規不可犯,有的可以通融。像開香堂不准外人參與,原是防著有奸細來竊盜幫裏秘密,或者引進些公門差役,惹出麻煩;再不然空子不懂,到處去瞎說,也不大妥當。像你老弟臺跟你那位令友,都是落門落檻的人,看看開香堂也不要緊。何況這次開香堂你也是有關係的人;別人真要問到,我自有話說。至於你那位令友是啥人,我已經猜到,不過我要裝糊塗;我不問,你也不必告訴我。」

  「好!」小張笑道:「『光棍好做,過門難逃』,你的不問,我的不說,也就是一個過門。不過,我那個朋友怎麼進去呢?」

  「這要弄個障眼法。」孫祥太說:「清幫『准充不准賴』,你那個朋友不會冒充門檻裏的人來『趕香堂』?」

  小張恍然大悟,知道這是孫祥太的默許。到了開香那天,孫祥太既是「主香」,香堂執事自然都聽他的;他也一定會暗中關照,只要劉不才冒充得像,不露馬腳,就決不會有人來查問。

  「多謝你指點!」小張笑嘻嘻地說道:「我就等你的信了。」

  「好的。不過有幾句話,我先要關照。第一,行家請的香堂跟『孝祖』的香堂是一樣的,都是『大香堂』;這次的香堂,我預備在半夜裏開。一出通知,你要早點來,等在那裏。」

  「我曉得。」

  「第二,香堂的規矩。我跟你談過,你恐怕記不全了?」

  「大致還記得。」

  「這錯不得一點。不然會拆穿西洋鏡,我對同道,不好交代。等我再跟你說一遍。」

  於是孫祥太一一細講,小張緊記在心;回去轉告了劉不才,他怕記不住,都用筆寫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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