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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原來是『幫人家』;幫的就是郎中先生你剛才說的林家。後來……」朱大嫂無緣無故地住了口。

  池大老爺大為興奮,但也大為焦急;朱大嫂欲言又止,自是有礙口的話。看樣子她很謹慎,不是那種好說是非的「長舌婦」,所以套問無用,必得施展甚麼手段,才能通她吐露幾句要緊話。

  於是他凝神想了一下說道:「我知道了。必是她家出了甚麼是非;朱大嫂是安分守己的人,所以在她家待不下去了。」

  「不是。她家有是非,與我們做下人的不相干。」

  這話又漏出點意思,林家確有是非;池大老爺裝作不解,點點頭說:「看起來外面的話靠不住,說林太太為人好;其實不好。」

  「那倒也不見得。」

  「我只當是她待下人刻薄,所以你待不下去。既然還不錯,何必辭出來?」

  「因為,」朱大嫂說,「她家鬧鬼。」

  越說越玄了!池大老爺靈機一動,突然間收斂閒談時常有的微笑,正色問道:「朱大嫂,怎麼個鬧法,請你說給我聽聽。」

  「其實我也不大清楚。半夜裏常有響動,說說笑笑,有時候第二天還掃出一地的雞骨頭;我問那裏的一個老傭人,他告訴我說:鬧鬼!還教我不要多問。我看看不是路數,心裏怕得很;所以就辭了東家。後來……」朱大嫂嚥口唾沫,又把話縮回去了。

  光是這段「鬧鬼」的情形,在池大老爺已大有所獲;為了印證確實,還得問一句:「響動是在甚麼地方?」

  朱大嫂緊閉著嘴,息了好一會才說:「郎中先生,我不便說了。再說就是是非。」

  不用說,響動是在采春房裏。池大老爺臉色越發深沉,「朱大嫂,你不可不相信鬧鬼。」他說,「我在茅山學過法術,會畫符籙,專門拿妖捉鬼。回頭我在你家看過了病,請你帶我到林家;我去替她們捉鬼。」

  「不,不!」朱大嫂驚惶失措地說,「現在不鬧了。她們家也忌諱;請你不必多事。」

  這一下越發證實了其中大有文章;而且朱大嫂定知其詳。只是話已說得很明白,不願招惹是非;那就不必再問,問亦無用。

  於是等小福配了藥來,池大老爺親自動手,用乳缽研成「柳青散」,留下一個吹管,指點了用法,收拾藥箱離去。朱大嫂千恩萬謝,送出門外;卻還不甚放心「捉鬼」那件事,眼看郎中先生往林家相反的方向走遠了,方始關門進屋。

  到了傍晚時分,有人來敲門;開開來一看,門外一個粗壯的中年漢子,一個五十來歲的老婆子,擦一臉怪粉,戴一頭紅花,一看就知是三姑六婆之流。朱大嫂平日不跟這些人交往,當即問道:「你們找誰?」

  「你是朱大嫂不是?怎麼倒不認識我了?」那老婆子說,「你倒再想想看!在哪裏見過?」

  「實在想不起了。」朱大嫂使勁搖頭。

  「真是想不起,我來告訴你。」

  她的身子如泥鰍滑溜,等鑽了進去,朱大嫂方始發覺,自然不能再摒諸門外;好在那漢子倒還知趣,只在門口張望,並未進來,也就無所謂了。

  「朱大嫂你道我是那個。你總聽說過何三嬸婆吧?」

  原來是她!朱大嫂自然聽說過:何三嬸婆是「官媒」,在縣衙門吃一份糧。凡有妓女從良,丫頭買賣,發生糾葛,告到當官,另行擇配;或者有了甚麼風化案子,要檢驗案內婦女之類的差使,都是官媒的事,所以這何三嬸婆,也算是紹興城內的知名人物,朱大嫂當然聽說過。

  然而,自己又不犯官司,何用她上門?朱大嫂不免驚疑,同時也微感不悅,當即沉著臉說:「何三嬸婆,我是守寡的人,平常苦日子都過不過來,跟人也沒有甚麼口舌是非;不曉得你有啥話要說?」

  「朱大嫂,你的運氣來了。我們大老爺叫你去有話要問;問完了有賞。喏,先賞二兩銀子。」

  有這樣的事?朱大嫂真當這個何三嬸婆在開甚麼玩笑;但白花花二兩銀子卻不是開玩笑的事。然則,是騙人上當;有甚麼當會上?想來想去想不通。

  「走,走!朱大嫂,你不要三心二意,心裏嘀咕;不是我說句刻薄的話,你這個樣子還怕甚麼?天上掉來的銀子,不去撿,世上哪有你這樣慢的人?」

  這兩句話說到了她心裏,膽氣立刻就壯了,不過還得有兩句話要問:「是哪個大老爺?」

  「山陰縣池大老爺。」

  「要問我甚麼話?」

  「你去了就知道了,包你不吃虧。抱起孩子走吧!」

  「等等。」朱大嫂說,「我跟鄰舍關照一聲。」

  「不必!池大老爺說了,縣衙門傳你這回事,不能叫人知道。」

  朱大嫂又不免驚疑,但事已如此,不能說了不算;同時估量門外的那個漢子,必是衙門裏的差役,最不好惹的人,還是乖乖聽話為妙。

  進了縣衙門,池大老爺在花廳裏傳見;進廳磕頭,不敢仰視。奇怪的是池大老爺很客氣,也叫「朱大嫂」;更奇怪的是聲音好熟,不由得抬頭去望,這一望幾乎疑心自己看花了眼。

  「大老爺!你不是……?」

  「對了,我就是替你兒子看病的走方郎中。」池大老爺說:「你不要怕!你只要說實話。我知道你的境況不好;你說了實話,我送你三十兩銀子,或者買兩畝田,招個人種,或者做個小生意,撫孤守節。總教你日子過得下去。」朱大嫂又驚又喜,思路也靈活了;很快地想到,要問的必是林家「鬧鬼」的故事。

  然而細想一想,就只驚不喜了;說了實話,後患無窮。二三十兩銀子賣一條性命,太划不來。

  不說又如何?看這位大老爺,人很精明,推託搪塞,一無用處;如果弄到頭來,「敬酒不吃吃罰酒」,那就更划不來了。

  正在左右為難的當兒,池大老爺已開口動問,果然就是林家「鬧鬼」的事。

  「大老爺,」朱大嫂囁嚅著答說,「我不敢講。」

  「為甚麼?」

  「我怕惹禍……」

  「惹甚麼禍?一切有我作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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