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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〇


  於是李世民把兩百騎兵留在北岸,祗帶一名徒手的衛士,伴著虯髯客和張出塵一起渡河。

  船到中流,發現潼關有了動作,城上多了許多矗立的人影,迤南迤北,伸展到底,顯然的,因為李世民的那一隊輕騎,引起了潼關的警戒。

  李世民極注意地在觀察,城上人多而不亂,刁斗森嚴,無隙可擊,看來要進長安,除卻以後慢慢再談合作以外,別無途徑。

  然而目前呢?概然一諾,仁至義盡,誠然是人間一大快舉。祗是十幾萬軍隊進退維谷,可又怎麼辦?一想到此,頓覺心膽俱裂。

  轉眼間,船快到岸了。關內出來三匹快馬,順坡而下,跑得極快,虯髯客的目力最好,回頭向張出塵說道:「老孫來接咱們了!」

  果然,等他們一上岸,孫道士也到了面前,滾鞍下馬,叫一聲:「三哥!」便忙著先把張出塵渾身上下,打量了一遍。

  「怎麼啦,老孫?」張出塵笑著嗔道:「有客人在這裏,倒是勞駕你招呼招呼嘛!」

  「喔,喔!」孫道士轉臉向李世民抱拳為禮:「這位想來就是最愛朋友的李二公子了?」

  「別這麼稱呼我!」李世民親熱地搖撼著他的手:「老孫,你我雖是初見,神交可太久了!」

  「是呀!」孫道士說:「直到今天才見面,是太晚了點。但是——」他拿眼看著張出塵。

  「老孫,不算晚。」她毫無遲疑地回答。

  討得了這個暗示,孫道士才把李世民奉為上賓,從身上掏出一面小旗,揮了幾下,城上戒備的義軍,立刻後退,很快地消失了影子。

  渡船上祗帶來虯髯客那匹黑衛;孫道士把自己的馬讓給李世民騎,從人的兩匹,一匹給了張出塵,一匹他跟李世民的衛士合騎,揮上一鞭,當先引路。

  關門已經大開,一隊義軍站在道左,等李世民經過,以軍禮致敬。自然,李世民也下了馬,緩緩步行,含笑答禮;進了潼關,才重新上馬。

  就這時,聽得潑喇喇一匹馬跑得好急——是李靖得到消息趕來了。

  「藥師!」虯髯客和張出塵不約而同地高叫。

  兩方面都勒住了馬,湊在一起,李靖很快地跟張出塵交換了一個眼色,然後先招呼了虯髯客,再招呼李世民:「我算定了,咱們會在潼關見面。別來無恙?」

  「特來請罪。」

  「言重,言重!」李靖答道:「這裏不是說話之處,請!」

  說著,把馬一帶讓出路來,一起到了都尉署,在大堂重新見禮。

  「藥師!」李世民肅然說道:「我馭下無方,冒犯了嫂子,又驚動了三哥,萬分不安,必得跟你道歉。」

  「不,不。」張出塵搶著對她丈夫說:「二公子不知情,劉文靜也是情急無奈。」她略有些窘地笑道:「反倒是我燒了他們一座營房。怪過意不去的。」

  「怎麼回事?」李靖滿浮著笑容,一半是想像到必是件極有趣的事;一半是嬌妻歷劫歸來,有著掩不住的喜悅。

  「這也要怪劉文靜不好。」張出塵答道:「他把我乾擱著,甚麼人都見不著;我急於想見一見二公子,問個明白。沒奈何,我告訴看守的衛士,說我吃不慣他的大鍋飯,要自己做。那衛士上了我的當,替我搭了個行灶,又替我弄來油鹽作料;油倒在牛皮帳篷上,鹽撤在火裏,火苗往上一躥,那麼乾燥的天,一下子就燒得轟轟烈烈——」說到這裏,她突然頓住,彷彿自悔失言似地,然後轉臉向李世民問道:「二公子,你不會處罰那衛士吧?」

  「本該嚴罰。但這情形不同,我不但不罰他,還要重賞。」

  「喔?」張出塵眼神閃爍地望著他。

  「若非他幫嫂子的忙,放起那把火。我到現在還蒙在鼓裏;那一來,普天下祗說我李世民不情不義,何堪蒙此不白之冤?」

  張出塵微露雪白的牙,囅然而笑;李靖卻是面有得色,一揚眉問道:「三哥,老孫!如何?」

  他們倆都知道他道「如何」兩字的意思。李靖早就判定,劫持張出塵之舉,李世民決未與謀;若是他知道了,一定會把張出塵送回潼關。現在,完完全全地證實了他的看法不錯。

  「藥師,我很滿意。」虯髯客怡然自適地答說;這一句話,大家都瞭解的,但停了一下,他再說出一句話,卻都愕然了,「本該是一局和棋,都祗為顧忌著局外人,搞得糾纏不清。太可惜了!」那尾音很長,是虯髯客很少有過的語氣。

  愕然之中,唯有李靖色變:「三哥,咱們不打啞謎!」他懍然地說。

  「好,我說。」虯髯客看一看李靖張出塵;轉臉對孫道士說:「今日之局無私。但世民遠來,而且他心情沉重,處境為難;再說又是咱們的好客人,你陪世民去看咱們的部隊,請他指點指點,順便也散散心。」

  孫道士是一向甚麼都不在乎的表情,此時卻沉默不答,臉上出現了臨大事戒慎恐懼的神色。

  「去吧,老孫!」張出塵笑容盡歛,投以撫慰的眼色。

  孫道士還是不響,視線掃適四週,最後落到李世民臉上,「請!」他說:「你該去看一看。」

  說到最後一個字,孫道士不等李世民有所表示,捉住他的臂,大踏步走了出去。

  堂上三個人,目送著他們;等背影剛一消失,張出塵便大聲地嚷道:「三哥,你別把好好的一個件事攪壞了!」

  虯髯客平靜地搖一搖手:「一妹,咱們到裏面去談。」

  於是,來到那李靖曾澈夜躊躇的院子裏,一進門,虯髯客便站住了腳,李靖自然而然地隨著止步,張出塵卻又忍不住了,想要發問;但看到虯髯客那瞻顧有所搜索的眼光,不由得保持沉默,免得打斷了他的思緒。

  「藥師!」虯髯客以一種迷惘嚮往的聲音說:「你記得吧,我臨走的那一晚,在這院子裏?」

  「當然記得。」李靖答說,「那晚上三哥睡得好沉。」

  「我想通了,心安理得,自然睡得沉。」他停了一下說:「你可沒有想開,嘴裏說的是一套,心裏想的又是一套。」

  李靖臉一紅,「三哥,你當然知道我放心不下!」他說。

  「因為我知道,我才星夜渡河;交朋友相知以心,祗要我知道你一心希望出塵安然歸來就行了。」

  「那麼,」張出塵說:「現在我安然歸來了,甚麼事都可以丟開了。」

  「怎麼丟得開?」虯髯客微笑著說了一句:「一妹,妳是違心之論。」

  「三哥,我不懂你的話。」

  「很明白,我是說妳心裏丟不開。」

  「不見得。」張出塵倔強地回答。

  「要不要我指出妳心裏的不安?」

  「好嘛,你說!」

  「一妹!」虯髯客忽然又變得異常溫柔了,「妳何必非要跟我鬧脾氣?」

  「怎麼?」張出塵還未開口,李靖關切而又困惑地看看虯髯客,又看看張出塵,問道:「妳怎麼跟三哥鬧脾氣?」

  「我不是我跟三哥鬧脾氣,是三哥自己的脾氣變了。」

  「這話更叫人不解。」

  「三哥變得婆婆媽媽了。」

  虯髯客失笑了,「藥師,」他說,「一妹罵我『婦人之仁!』」

  「這,」李靖也笑了,「這說得匪夷所思。」

  他們那逗弄小女孩的神情,使張出塵大起反感,她踏上兩步,回過身來,懍然看著她那關係最親的兩個人說:「我看你們倆,臨大事都不夠堅定明快。自古成王成霸,都要能忍人之所不能忍;而你們不能。」

  「這話從何而來?」李靖愕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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