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高陽 > 風塵三俠 | 上頁 下頁 |
| 六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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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不對了。那四位應該都到潼關,怎麼回去了兩個?」張出塵意會到了,「我知道了,四個人分成兩撥,給你,給藥師分頭去報信,好叫你們來贖我回去是不是?」 三個男人都不響;而表情各異,虯髯客持等待的態度——等她把脾氣發完;李世民則以怨責的眼光看著劉文靜,而劉文靜躬腰低頭,十分惶恐;自然,這一半是故意做作。 「三哥,你怎麼不說話?」張出塵嗔怨地說:「我叫人欺侮了,你反來登門告饒。你,你覺得我是該受欺悔的?」 「嫂子!」李世民接口說道:「妳這一說,叫我們置身無地!」 「那我們兄妹呢?你又把我們的臉面擺在甚麼地方?」 「我當然要把妳和三哥的面子找回來。」李世民說:「明天我親自護送妳回潼關,順便再向藥師道歉。」 「這有條件嗎?要了面子,丟了裏子;吃啞巴虧的還是我們。」 「這——」李世民遲疑了。 虯髯客不能不表示態度,但剛叫了一聲「一妹!」就讓張出塵高聲打斷。 「三哥,你別說話!」 「不!」虯髯客很快地回答,「我平生從未失信於人,『合作』的話,不可更改!」 這可把張出塵氣壞了!她不明白虯髯客何以如此輕於許諾,要把將成的帝業,與人分享?而且他是一向主張獨行其是的,忽然一改素志,更為可怪。或者—— 她忽然想到了,或者是李靖放心不下,委曲求全,以合作為條件,交換她的安全和自由;而虯髯客迫於友誼,不得不勉強同意。這樣看來,倒也不能怪他。 因此,她的氣平了些:「三哥!」她問:「藥師怎麼說法?」 「妳知道的,他一向贊成合作。」 「這一次呢?」 虯髯客自然不便說實話,但就在略一猶豫之際,張出塵便看出真相來了。同時,她也想起,跟虯髯客見面以後,他始終沒有提起李靖;這太奇怪了,無論如何,以夫婦休戚相關,李靖該有話託他轉告,而竟沒有,照此看來,他的河東之行,恐怕李靖根本就不知道。 這時,虯髯客說話了:「一妹,妳瞭解藥師的性格,怕不瞭解他的處境;他的處境很難,我不能不出面來料理這件事。」 這等於告訴她,李靖不便重提合作之議,那麼,「你為甚麼要答應人家合作呢?」她說:「乾坤一擲,為的是甚麼?」 「妳!」虯髯客斬釘截鐵地說:「我把妳看得比一片錦繡江山還重。」 就這一句話,讓張出塵震動了!自古以來——兄妹友愛之情,從無如此之重;而況是異性手足。此一刻,她的心頭有著從未經驗過的驕傲,但是,肩頭也有著一種從未負擔過的壓力——這一份情義太重了,承受不起,報答不盡;因而她在無比的驕傲之中,感到了等量的恐懼。 「三哥!」她的淚花在燭光中閃耀著,激動地說,「你決不該這麼做!那違反我的本心;我一心等著要看你做一番頂天立地的大事業,成王稱帝,富有天下——天下定於一;而且你的性格也是沒有辦法跟人合作的。你管你走,留下我一個人在這裏,隨便人家拿我怎麼辦?我不怕!三哥,有藥師和老孫幫著你,幹甚麼都會成功;你犯不著為我犧牲。一時的慷慨,會搞成終身的後悔;三哥,你得好好想一想。」 「我仔細想過了。我不會後悔——為妳,做甚麼都值得!」 「為妳,做甚麼都值得!為妳,做甚麼都值得!」心中不住誦唸著這句話的張出塵,入於癡迷,雙眼茫然地凝視著遠處,兩行熱淚,如斷了線的珠串,滾滾而下。 那是感激涕零的眼淚——人間最美麗的眼淚;旁觀最清楚的李世民,心中一動,剛要開口,卻為張出塵搶了先。 「三哥!」她抹一抹眼淚,喘息著說:「有你這句話,我死而無憾;藥師的處境為難,我也知道。天意人事,安排我走一條路;三哥,我把藥師交給你了!」 說到最後一個字,她極快地從衣袖中取出那把小刀,反手向自己的胸口剁去。但虯髯客比她更快,就在李世民和劉文靜驚愕不知所措時,他已如閃電般,躍身一擊,擊中了她持刀的手腕:那把珍貴而鋒利的小刀,飛落到兩丈以外的地上。 張出塵握著自己的手腕,疼得額上冒出豆大的汗珠。虯髯客又心疼,又著急,還有深深的不滿,「一妹,」他呵斥著,「妳真胡鬧!」 而張出塵的情緒比他還要複雜,莫辨悲喜,彷彿還有無限委曲,這一切都歸之於一聲長嘆:「唉!三哥,何苦?」她搖著頭:「你是婦人之仁。」 虯髯客失笑了。然而笑的祗是他一個,李世民和劉文靜,以及帳下的衛士,無不是面色凝重。他們都看到張出塵的生死一髮之間的驚險場面,充分感受到了她的那一股剛烈之氣;不論是誰,凡是真正表現了無懼於死的,都是足以使人懾服的。 然而,對於張出塵何以求死?卻祗有李世民最瞭解,也最受感動,於是,他大步跨前,看著虯髯客和張出塵,以清清朗朗的聲音說道:「你們兩位,做哥哥的輕天下,重手足;做妹妹的,寧願捐生要成全兄長的事業,這番義氣,自然罕見。不過,懂義氣的也還有,三哥,合作之議,咱們取消不提;兩位既是河東的貴賓,祗請吩咐,無不從命。」 說完,他的視線掃過四週,劉文靜嗒然若喪;虯髯客微笑不語;張出塵卻忘了手腕的疼痛,喜孜孜地答道:「二公子,你太客氣了。趁這深夜,正好趕路,我現在就跟三哥告辭!」 「好,我送到潼關。」 「這萬不敢勞動。」 「不,不!路上不能再有差錯,不是我自己送,我不放心。」 張出塵一想不錯,萬一劉文靜再出花樣第二次落入羅網,那就非搞得破臉不可,因此,她也不再客套了。 於是,李世民點了兩百甲冑鮮明的近衛騎兵,點起火炬,用全副「大都督」的旗仗,護送虯髯客和張出塵南下。 夜深如水,加以全勝而還的心情,張出塵精神抖擻,跨一匹臙脂馬,比甚麼人都跑得快。黎明時分一到了風陵渡口,遙望潼關;雉堞起伏,雄壯的城樓,半隱在曉霧之中,彷彿還看得到她親手縫製的紫色大旗在微微飄動。 「請下馬歇一歇吧。」李世民勒住了馬說,「我派人去找渡船。」 丁全雖已回去,他帶著的那二小隊人還未撤走,很快地,把控制著的兩艘渡船,都搖了過來待命。 「咱們就在這裏分手吧。」李世民說完這一句,猛然想到絕糧的危機還未解決,一顆心往下一沉,不自覺地喘了一大口氣,下面還有幾句門面話就說不出來了。 張出塵發現他的神態有異,猜出了心事;但她咬一咬牙,裝作未見,祗說一聲:「多謝二公子!」便回身向渡船走去。 但虯髯客立刻又把她喊住,「一妹,」他用徵詢的語氣說:「咱們也該盡一盡地主之誼吧?」 這就多事了,張出塵心中不以為然;可是在場面上,要繃住面子,所以反歉然地向李世民說道:「真的,我竟疏忽了。請二公子也過河,到潼關盤桓一半天,讓藥師也有個跟你道謝的機會。」 「那裏的話!該我去向藥師道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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