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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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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外何處?」李世民直視著她,話說得很急,是極注意虯髯客蹤跡的神氣。 張出塵心裏一動,得到虯髯客一再不肯明說他的地方,悟出其中必極有大的關係,於是她這樣答道:「我決不敢欺騙陛下,我三哥,他隨便我怎麼追問,不肯細說。」 「喔!」李世民從御座上起身,背著手踱了幾步,慢慢回身說道:「出塵,我無絲毫惡意,我祗是要報答虯髯。可是今日之下,我能怎麼報答他呢?妳設身處地替我想一想看!」 他那神態,竟是意想不到的嚴重,並且有著微微的懊惱和憂懼。這是為了甚麼?太不可解了! 但是,再一回想他的話,張出塵靈心飛躍,一下子看到了他的心底深處;當年,他跟虯髯客談合作,願以「右領軍大都督」的職位相讓,作為報答,而今天,他能拿大唐天子讓給虯髯客嗎?當然不能;既然不能就會生出猜嫌,他心裏必有個不可告人的想法—— 這「想法」使張出塵在那春風如剪的二月,頭上嗡嗡然,有些暈眩,倒像七月裏中了暑一般。「臣妾愚昧,」她謹守著臣禮,下跪答奏:「不敢妄贊一詞。」 「快起來,快起來!」李世民也趕緊親手相扶;他的神色和緩了,「出塵,我託妳件事,等虯髯回來,務必為我道渴念之意。我跟他還是患難之交,請他來看我,或者——,我到你們那裏跟他見面。」 「謹領旨。」 出宮回府的張出塵,檢點私室,發現貼身的羅衣,都已濕透。幾次在性命呼吸之際,她都未有過這樣的驚懼,皇帝——當年的李世民變了!虯髯客的話:「地位、身份的不同,有時會把好朋友變得猶如陌路。」當時茫然不解,此刻卻是再清楚不過了,清楚得如同聽見雷響一般。 現在,她也明白了虯髯客的不叫她看那玉印的用意;如果知道了他的身份,如果他的身份是不便告訴李世民的,那一刻,豈不是太為難了? 「三哥!」她以無限的敬愛,付諸喃喃自語:「你真是大智慧的人!看得這樣透澈、想得如此週到。可惜——,」她的聲音消失了,卻在心中自語:「你不是皇帝!」 丟開憂疑驚懼,她自我驚惕著還有棘手的現實要好好應付。第一件想到的事,是該把皇帝的態度告訴她丈夫,好叫他心裏有數。但這封信很難著筆,若是措詞不謹,洩漏出去,將會惹禍。盤算了半夜,她終於寫成了一封自覺面面俱到,毫無漏洞的信。 信中說,皇帝召見了她,問起虯髯客的行蹤,她已據實答奏。皇帝念舊情重,十分關切,希望李靖將虯髯客在定襄的情形,隨時詳奏以「上慰聖心」——這是暗示李靖,皇帝已生猜嫌,不可隱瞞甚麼。 寫好了信,她遣人送到兵部,請派驛差專遞。這樣做法,用意在表示無私。處理完了這一切,她稍稍心定了些;把全副精神關注在虯髯客身上,囑咐府中得力穩當的蒼頭,到東西兩市,密密查訪,怕是虯髯客神出鬼沒地又已回到了長安,便好趕快請來相見。 那東西兩市,一到日中鳴鉦交易,萬頭攢動,要在其中去找個人,真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派出去的蒼頭,計議了一下,都說「三舅」儀表奇偉,祗有專門注意那些奇裝異服,形容古怪的人,或許會有所獲。 那些人在西市最多。大唐開國不過十幾年,除了北狄以外,東、南、西三面的鄰國,交好賓服的極多,大唐對那些來自日本、于闐、龜玆、大食、天竺、波斯的外僑,也以極寬大的態度對待,不管信的是佛教、回教、景教、祆教,還是摩尼教,都可以在長安安居樂業。但是,達官顯宦所住的東城,對他們多少是排斥的;所以多集中在西城靠北密邇西市的那幾坊中。 尋了有上十天,如石沉大海,始終沒有虯髯客的影子。 就這時,傳來了一個驚人的捷報,說李靖大破突厥,斬首萬餘級,俘擄十萬,逃亡的頡利,為大同道行軍副總管張寶相所生擒,正在解送長安途中。而大唐派去撫慰的專使,唐儉和安修仁,卻是安然脫險了。 喜極而泣的張出塵,心裏明白,這是虯髯客的傑作。她在想,應該把此中原委,奏明皇帝——虯髯客立了這樣件大功,李世民,不該再對他有所猜嫌了。 但她隨即又想到了她自己跟皇帝說過的話:「婦人不與聞國事」,何況是如此重大的軍事機密?虯髯客幸而得手,若是失敗了呢?那便是李靖違旨誤國,罪在不赦。這樣一想,她又擔憂了,仗是打勝了,違旨也違定了,設或故意苛求,則無功有罪——隋朝名將史萬歲破達頭可汗,不賞而誅,便是先例。 因此,她對朝廷的動靜,特別加了幾分注意。不久,皇帝頒發了兩道舉國歡騰的詔令;大赦天下。賜民大酺五日。這表示皇帝對這一次的大勝,是極其高興和重視的。 於是,張出塵安心了。她預計著皇帝又會召見,向她讚揚李靖的功勞。 果然,她又奉召進宮。但是,皇帝並未獎許李靖,卻拿了一道御史大夫蕭瑀的奏章給她看,蕭瑀彈劾李靖治軍無律,縱容士兵擄掠,散失奇寶。 「出塵,妳看藥師會這樣子嗎?」 張出塵自覺一顆心在往下沉,違旨有罪的憂慮實現了!但也因為是意料中事,她才能從容應對:「李靖從龍以來,治軍如何?為陛下所親見,其事有無,自有宸斷,毋勞垂詢。」 語氣委婉,話中的意思卻硬;「毋勞垂詢」,簡直是在給皇帝釘子碰。李世民有些好笑,「出塵,妳放心!」他正色說道:「我不錄其罪,祗錄其功。」 張出塵想說:李靖無罪。話到口邊卻又嚥住,祗照例謝恩。 「還有件事,我要告訴妳。」李世民說:「虯髯在藥師軍中,替他參贊一切。」 張出塵還不明白這話的意思,不敢貿然有所表示,祗說:「張某原是陛下的故人。」 李世民點點頭,讚嘆著說:「真是不世出的奇才!可惜——」他的聲音漸漸低了下來。 可惜甚麼呢?可惜不肯為他所用。張出塵心中默禱:但願李世民不是楊素。 「出塵!等虯髯回來,妳務必得想辦法把他留下來。你們兄妹感情好,他會聽妳的勸。妳告訴他,我已經叫鴻臚寺研議,如何用最優遇的禮節待他。」李世民稍停一下又說:「還有,妳該請他在你們那裏下榻!」 張出塵領旨出宮,恨不得自己跨一匹快馬,飛馳回府;她急於要去看一看虯髯客留下來的那顆玉印。他的身份,皇帝已經知道了;鴻臚寺是接待四夷君長及朝貢使節的衙門,說叫鴻臚寺研議接待的禮節,不就表示虯髯客是一位番王嗎? 是甚麼地方的番王呢?她必須先弄個明白。打開那小小的錦囊,果然從一枚翠玉印上解答了她的謎,印文上刻著兩種字體,一種如符籙一般,茫然不識;一種卻是大篆,四個字:「扶餘國主。」 扶餘?張出塵恍恍惚惚記起,李靖曾談過這個地方。理一理記憶,想起那扶餘遠在東南海外數千里,不但不在四夷之列,而且與中土從無交往。對他們的國主如何接待?並無成例;那就怪不得皇帝要叫鴻臚寺研議賓禮了。 然而就這一會兒的功夫,她對那陌生得幾乎一無所知的扶餘國,發生了異常親切的感覺。她知道,那是因為她的三哥在那裏做國主的緣故,他在那裏怎麼樣?是不是受子民的愛戴?他喜歡不喜歡他的子民?生活習慣如何?他是不是過得很好?還有,他立了后沒有?後宮有多少妃嬪?美不美?那「三嫂」是怎麼個樣子,就像「崑崙奴」那樣,膚黑如漆嗎? 這些都是極饒興味的疑問,越想越多,把她的思緒拉得極遠,遠得再也想不起眼前的一切。 「夫人、夫人!」一名侍兒,喜孜孜地來稟報:「三舅回來了!」 「甚麼?」她迷惘地問。 「三舅回來了!」 「啊!」這下聽清楚了,「快請到書齋。」 「已經在書齋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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