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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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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要講門戶人家的規矩,先須講門戶是如何撐持?門戶人家自然是靠粉頭;僥倖得了個出色的,一切希望便都寄託在她身上。劉四媽把這比做大戶人家,置了一片良田美產。 「有這一所良田美產,一生吃著不盡。不過,你可曉得當家人的苦心?」劉四媽從從容容地說道:「年紀幼小時,百般呵護,賽如心肝;巴不得風吹得到大。好不容易有一天梳櫳了,便是良田成熟,日日搖錢進來,門戶才撐持得起,要前門迎新,後門送舊;張郎送米,李郎送柴,往來熱鬧,興興頭頭地,纔是個出色的姊妹行家。」 「羞答答地!」美娘只是搖頭,「我做不來這樣的事。」 劉四媽掩口胡盧,彷彿她的話十分可笑似地,「做不來?」她說,「那容你做不來?國有國法,家有家規;門戶人家的家規就是行規。姨媽是一家之主,不管你是買來的女兒也好;自願投靠的也好,進得門來,就由媽媽做主。若不依她,一頓鞭打得你不生不死,沒有人會來替你說句話,原是行規嘛!」 「哼!」美娘冷笑,「若是如此,我寧願死。」 「也要死得掉!門戶人家有的是閒人,喚兩個人日夜守著你;再要不服,索性綑了起來,弄些殘湯剩飯餵得你不死,你又往怎的。」說到這裏,劉四媽放下臉來教訓了,「你莫以為你自己有多大本事,可以由得你的性子去做。你媽媽一向不難為你,只可憐你聰明標致,從小嬌生慣養,要惜你廉恥,存你的體面。方纔你媽媽告訴我許多話,說你不識好歹,放著鵝毛不知輕,頂著磨盤不知重,心下好生不悅;教我來勸你。你若執情不從,她怕別的姊妹看樣,不打你也要打你。你待走上天去?」 這番話聽得美娘暗暗心驚。她是讀了書明道理的;所以「怕別的姊妹看樣,不打你也要打你」這句話,格外能打動她的心;事理必然,不是嚇唬人的言語。 「你是聰明人!」劉四媽又放得和顏悅色,極其誠懇了,「凡事只怕起個頭,打開了頭,早一頓,晚一頓,熬不起痛苦,到頭來還是接客。敬酒不吃吃罰酒,姊妹們恥笑不說;更有一件事,你要吃啞巴虧,悔之嫌遲。」 劉四媽故意不說是吃何啞巴虧;只把一雙眼冷冷地看著。美娘自然關心,不知有什麼要吃得悔之嫌遲?思量了半天,茫然莫辨,只好開口動問了。 「四姨怎麼不說下去?」 「我是不忍說!當年我也吃過這個虧來。」劉四媽微仰著臉,望著空中,是在回憶多少年前的事,「回想當年,我的脾氣比你也好不了多少。千金身價,原可挑挑揀揀,不合意的不接,媽媽憐惜,自然順你的意;只為倔強不了,總歸還是接客,那時就由不得了!瞎眼騷鬍子,滿身惡瘡與你睡在一頭,那時才教你生不如死呢!」 一語未畢,美娘已覺心頭作噁;大大地乾嘔了一陣,胸口難過得只是搖頭喘氣。 「你看,我不過只提得一聲,你就這等模樣了!即桶掉在井裏,已自無法,倒不如依我說,千歡萬喜,倒在你媽媽懷裏,落得個快活。」 話是有理,美娘總不甘心;心裏尋思,王九媽本性其實不壞,劉四媽更是知情達理,素性求一求她,或者倒能僥倖。 於是她說:「我是好人家女兒,誤落風塵;倘得四姨主張從良,我娘一定聽從。四姨果能見憐,成全了我,勝造九級浮屠。」 「真正有志氣!我如何不想成全你?只是這從良,也有幾等不同。」 美娘聽她竟是應承了,喜不勝言;急急問道:「四姨倒說與我聽聽,是如何的幾等不同?」 劉四媽點點頭,一面想,一面說:「有個真從良,有個假從良,有個樂從良,有個苦從良;有個趁好從良,有個沒奈何從良;有個了從良,有個不了從良。」 劉四媽在說,美娘在數,「從良竟分八等不同?」她有些不信。 「細分起來,何止八等。我先說個真從良。」劉四媽端茶喝了一口,方又說道:「大凡才子必須佳人,佳人必須才子,才是人人羨慕的好姻緣。只是好事多磨,那裏輕易求得到?幸而兩下相逢,你貪我愛,割捨不下,一個願娶,一個願嫁,卻似一個繭子裏兩頭蠶蛾,死也不放,這才叫做真從良。你道難不難?」 「我不是佳人!世間也沒幾個才子;倒也不妄想這真從良。」 「不是真從良,就是假從良。」劉四媽說:「這假從良諒你也不願;只是你媽媽就很難說了。」 「這假從良,無非拿『從良』二字,做個歛財的題目。有等子弟,迷戀煙花,一心想娶了回去;那粉頭本心不願嫁他!卻有意做出願託終身的模樣——」 「這,」美娘插了句嘴,「又是為了什麼?」 「無非拿個嫁字哄他散漫花錢。到得真的要談嫁娶了,卻又推三阻四、隨便借個因頭,把那些在枕頭上罰的咒,都當作夢話。如果那子弟心地還有一兩分明白,知道上了當了,忍口氣自認吃虧,還算他祖宗有德。不然?」劉四媽搖搖頭說,「還有他叫苦的日子!」 「怎麼呢?」美娘問說,「人家不願,莫非倒可以強娶。」 「怎麼不能強娶?我不說過,行戶中一家是媽媽作主;有那等痴心子弟,明知粉頭不願,拚著一注大錢,動了媽兒的火,不怕粉頭不肯。勉強進門,心中不順,那裏肯守他的家規,小則撒潑放肆,大則公然偷漢。正經人家,自然容她不得,多則一年,少則半載,依舊放她出來,重入娼門。這便叫做假從良!美娘,似這等行徑,你自然不肯去做?」 「我也做不來。」美娘想了想,不信地說:「我想有些姊妹身墮風塵,雖說染了些壞習氣,到底只是一個女子,難道從良之後,就有偌大的本事,攪得人家非放她出來不可?如果鬧不出什麼名堂來只好安安分分過日子;雖是假從良,到後來弄假成真,未始不是好事。」 「照你的說法,就是所謂苦從良了。子弟愛粉頭,粉頭不愛子弟,卻被他以勢凌逼,媽兒膽小,不得已許了;那粉頭身不由主,含淚而行,一入侯門深如海,家規又嚴,抬頭不得,半妾半婢,忍死度日。這等從良,不從也罷。」 「有苦就有樂。」美娘立即接口,「我卻不信世間只有苦從良;沒有樂從良。」 「樂從良自然也有,卻是可遇而不可求,遇到了,也要媽媽成全。這且不談,美娘,你須知門戶中也有沒奈何從良的;原是為了此一身去從良;那知從了良依舊不了,倒不如趁早息了這個念頭。依我說,美娘,你如今莫提從良二字,只哄得媽媽歡喜了,將來自有趁好從良的日子。」 美娘讓她說得火辣辣地心熱了;正談得興頭上,如何能將「從良」二字拋得掉,便纏著劉四媽說,「好姨娘,你把那沒奈何從良,如何是了,如何是不了,且都講與我聽。」 「原無從良之意,或因官司逼迫,或因強橫欺辱,又或者因為債欠得多了,怕將來賠不起,忍口氣,不論好歹,得嫁便嫁,遠走高飛,是個買靜求安的藏身之法,這便叫做沒奈何從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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