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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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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從良呢?」 「粉頭年時已過,風波歷盡,也沒有什麼人理了;趁好遇見個老成的孤佬,兩下志同道合敗繩捲索,反倒可以白頭到老,這了從良,倒是好事,不過也是無可奈何。」 「嗯、嗯!」美娘無端有了感觸,不由得唸道:「『門前冷落車馬稀,老大嫁作商人婦』,這美人遲暮的光景,悽涼得緊。」 劉四媽點點道說:「你自然不會到這般光景;倒是要切記有不了的從良。遇見個俊俏子弟,一般你貪我愛,卻是一時之興,全沒個打算;及至從了良,或者尊長不容、或者大婦妒忌、或者家道不豐,清茶淡飯吃得厭了,吵吵鬧鬧,兩方分手,依舊落了風塵,豈非不了的從良。」 「那末,如何叫趁好的從良?」美娘問道,「又如何叫樂從良。」 「正當擇人而嫁的時候,遇見個有緣的、情投意合,嫁了過去,大婦賢惠,家道富足;當初娶她,不是子弟貪色,只為大婦無出,巴望她能生育,嫁過去一兩年,生個白胖兒子,身分頓時不同,雖說偏房,卻如主母,大婦禮讓,夫君愛護,上下尊敬,稱心如意過一生,這不是樂從良?」 「那要機會,也要有此福分;不是強求得來的。」 「說得不錯!門戶人家的女兒,眼光不可沒有,也不可太高;只要見機,趁好從良,一般也是善果。美娘,你是聰明人,記住我姨娘今天說的這句話。」 「我自然記住。不過,姨娘,」美娘說道,「如何謂之趁好從良,卻還不曾告訴我呢?」 「我雖沒有告訴你,你想也想得到。風花雪月,享用已夠;趁盛名之下,想娶你的人多,放出眼光來,揀個知情合意的,嫁了過去,一雙兩好,同偕白首!將來兒孫滿堂,瓜瓞綿綿。這趁好從良,便是樂從良,也是真從良!」 這番話句句打入美娘心坎;不由得癡癡地神往,那雙眼睛一時發呆,一時閃爍,不知看到些什麼? 見此光景,劉四媽知道成功有把握了,輕輕拍一拍她的肩喊:「美娘!」 美娘一驚,定定神,含笑問道:「姨娘有話說?」 「我要問你,你可懂這趁好的好字?」 「請姨娘教導。」 「先要好了,才能趁好;倘或根本不好,從那裏趁起。門戶人家的好,無非人來人往,從早到晚,熱熱鬧鬧,這便是好!」 「是!」美娘深深點頭。 「這個好卻須你去掙得來。掙不來這個好,你媽媽還是會放你從良,不過是假從良、苦從良;你若不從時,『門前冷落車馬稀,老大嫁作商人婦』,是沒奈何從良。縱好也好不到那裏去。美娘。果真到此一日,我都替你委屈。」 這番言語,字字打入美娘心坎。思前想後,心亂如麻:原以為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後,從今以只賭氣不接客,看王九媽其奈我何?卻不曾想一想,身上衣,口中食,又從何來?果真是硬氣的,就此刻將五十兩銀子擺在王九媽面前,交代明白:「我住了這些日子,壞了身子替你掙一注大錢,也抵得過衣食之資;這是卜喬賣我的身價銀子,還了你,一刀兩斷!」 怎奈那裏來這五十兩銀子?就有這筆錢,買她個開籠放鳥;卻又海闊天空,何處得以容身?想到茫茫人海,伶仃無依的苦楚,不由便氣餒了。 看她的臉色陰黯,劉四媽看出她心中悽涼,便又說道:「從良一事,入門為淨。你身子被人梳櫳過了,那怕就今夜嫁人,也叫不得是個黃花女兒,千錯萬錯,錯在不該落於此地,命中所招,怨不得人;你媽媽費了一片心機,若不幫她幾年,掙個幾千銀子,怎肯放你出門?就放你出門,莫非不管癩頭麻臉,或是一字不識的蠢牛,你就跟了人家去從良?卻不窩囊了你一世;倒不如把你撩在水裏,還有撲通一聲響,討得旁人頓腳說一聲『可惜』!」 美娘不響,心裏卻是越發悽苦。劉四媽也不催問她是何意思;站起身來,就臉盆中的淨水,絞了一把手巾抖開,一聲不響地交到美娘手裏。 這倒像是提醒她,有手巾在這裏,淌眼淚不要緊了。意會到此,美娘不自覺地眼眶發熱,隨即拿手巾捂在臉上;流了一陣眼淚,心裏覺得鬆快了些。 「美娘!好漢不吃眼前虧,憑你的才貌,等閒的客人也不敢高攀,無非王孫公子,豪門闊客,也不辱沒了你。且不說眼前風花雪月,多少受用;只為將來打算,多少積攢些私房,過個十年五載,幫你媽媽掙一份家私;到時候你不急於從良,你媽媽就當待親生女兒一樣,還急著要替你覓個知心的,好模好樣地嫁了出去?那時候,你才會想著我姨娘是一片心為你!」 美娘心想,王九媽就算在門戶人家厚道的,也不至於好到如此。不過攢些私房,遇著個知心合意的,入門為淨,幫著他重新做起一份人家來,這個打算卻是不錯的。 一念之轉,愁苦皆去;放下手巾來,是一張宜喜宜嗔的春風面。劉四媽拍手笑道:「阿彌陀佛,到底想通了!」 美娘微笑不語;劉四媽亦即起身,忙著要去報喜稱功,不道一出房門便遇見王九媽;原來她早就伏在樓門之外,將劉四媽勸美娘的話,聽得明明白白。 下得樓去,王九媽喜逐顏開,不斷誇讚更不斷稱謝。到晚來置酒款待,向樓上喊一聲:「美娘,你也來敬姨娘一杯酒。」 「來也!」美娘嬌聲答應。 *** 「那是前年的話。」張大鼻呷著嘴說,「不過兩年工夫,王九媽已掙起好大一份家私。美娘手裏大概也有個千金之數,將來不知那個有福的,人財兩得。」 「也不過兩年工夫,怎掙得下好大一份家私。」秦朱重有些困惑,「張大哥,你倒說個道理我聽。」 「這個道理容易明白,小哥,你想,來往的都是大頭兄,十兩花銀宿一夜,夜夜不落空,一年三百六十日,便是三千六百兩銀子。這還是明的,暗地塞到美娘手裏的,便是她的私房,至於吃茶、吃酒,格外又要算錢;算起來兩年工夫,掙了上萬銀子,難道這還不算一份大家私?」 秦朱重不作聲,心想夜夜不落空,豈不苦煞了美娘?即便是花魁,不消三年五載也成了敗葉殘花。轉念到此,不覺嘆了口氣。 「人比人,氣煞人,不是?」張大鼻借他人杯酒,澆自己牢騷,「想我姓張的也是十年寒窗,用過功的,只為時運不濟,落得替和尚鈔經為生;寫一部佛經,及不得人家睡一夜的錢。」 「罪過,罪過!」間壁有個老者接口,「張大鼻灌飽黃湯,又亂開荒腔了!鈔經是功德,怎拿來與人家的皮肉生涯作比?」 「好!我不算。」張大鼻問道:「小哥,你挑擔賣油,一日有多少利息?」 「蠅頭微利,除去開銷,一日不過掙得兩三分銀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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