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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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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緊!」美娘和顏悅色地說:「有的是工夫,你慢慢說與我聽。」 於是秦朱重先自道了身世;然後方敘如何邂逅美娘,一見傾心,愛慕之思,與日俱增;如何刻苦攢積了這一夕纏頭之資;又如何苦候了一個多月,方得一償宿願。先是悲苦,後是愉悅;臉上一直有著於願已足的神情,使得美娘大為困惑。 「我倒要問你,你下了一年多的工夫,好不容易才能進得我這間房;那知我醉得人事不知,乾折了許多銀子,白白挨了一夜的凍,還賠上一件衣服你倒不覺得,這是天下第一件划不來的事?」 「小娘子怎說這話。我是什麼人,得能進你這間繡房,服侍你一場,與你這麼面對面說許多話,我已覺得是非分之福了!」 「可憐、可憐,」美娘暗暗心酸,「世上也有你這等癡的人。」她不等他接口,立即又抬臉說道:「你做小經紀的人,此地不是你來往的。」 「說得是!只為愛慕小娘子,自己管不住自己。」 「那末,你今日去了,改日還來麼?」 「這,」秦朱重答說,「總在一年半載以後了。」 要一年半載,無非又是省吃儉用,一分一釐去攢積那十來兩銀子。美娘心裏越發難過,卻一時籌不出一條善策;就這沉吟之際,聽得丫鬟叩門,方始發覺天色已明,市聲漸起。 開了門,是丫鬟捧進洗臉水來,另有一把錫壺,內盛滾熱的紅棗厚朴湯;秦朱重洗了臉,喝了一盞厚朴湯,便待告辭,美娘卻留住他說:「少坐不妨。」 秦朱重其實也捨不得走,得這一說,便又坐了下來;卻又怕美娘厭煩,先作表白:「我只再吃一盞厚朴湯就走。」 於是美娘親自與他倒了一盞;找件事打發丫鬟出房,隨即匆匆忙忙開了箱子,取出兩錠紋銀,用桑皮紙裹一裹,塞到秦朱重懷裏。 「這是怎麼說——」 「你莫與我推辭!」美娘打斷他的話,搶著叮囑,「當心丫鬟看見。昨夜難為了你;這二十兩銀子替你添些資本。莫對人說。」 「萬萬不可!小娘子——」 「怎又不聽我的話?」美娘仍是不容他開口,「我的銀子,來得容易,你不必客氣。若是本錢不足,我還可以助你;這都改日再說了。那件齷齪衣服,我叫丫鬟洗乾淨了,改日你來取。」 「衣服小事,只是這銀子——」 「這銀子怎麼樣?」美娘故意嗔惱,「莫非嫌它不清白,辱沒了你。」 「這,這,」秦朱重惶恐萬分,「這是那裏話?我若有這樣的心思,天打雷劈——」 「好了,好了!」美娘伸手去捂住他的嘴,笑著說道:「我亦不過隨便一句話,你何須急得賭咒?收下就是。」 「是,我不收也只好收了。」 美娘便鬆開手到床腳取來衣服捲,交到秦朱重手裏,送他出門。經過耳房,隔窗相告:「媽媽,秦小官人去了。」 王九媽正在梳頭,起不得身,口中答道:「何不留秦小官人吃了飯去。」 「有些俗事。」秦朱重搶看回答,「改日再來拜望。」說完,揣著那兩錠銀子,深恐人見,匆匆而去。 美娘目送他影子遠去,心裏倒像失落了什麼。這一天只推前一日中酒,閉門杜客;一個人窗下獨坐,將幾年來相共的年輕子弟想遍了,到頭來卻只想著秦朱重。 *** 在秦朱重卻如了掉一樁心願。猶如朝山進香一般,一步一拜,拜到靈山;見了菩薩的金面,於願已足,不敢再存妄想。而且另外出了一件意外的悲喜之事,也沒有工夫去作什麼妄想了。 原來邢權與蘭花,設計逐走了秦朱重,就如拔去了一根眼中釘;又欺朱老十患病在床,兩人雙宿雙飛,全無顧忌。一夜朱老十發燒口渴,叫蘭花不見回音;起身去尋,只見邢權房中,殘雲零雨之聲,不絕於耳;戳開窗紙,望得一望,床上赤條條一男一女,正在幹那妖精打架的把戲。 朱老十心中一陣酸氣,直沖頭頂;手裏原拄著一根拐杖,使盡氣力,打到窗上,口中吼道:「你這一雙狗男女,替我滾出來!」 窗戶不曾打破,罵聲卻驚了蘭花,推開邢權的身子,要覓袴子去穿;被邢權一把將她按住了。 「怕什麼?你又不是他的妻房;連小都不是。鬧起來,看他的臉皮還能保得住,不撕破。」 聲音很大,句句落入朱老十耳中;心裏不免懊悔,這件事做得莽撞了。左鄰右舍知道了,口中不說,暗中恥笑;偌大年紀,又有病痛在身,老不正經,合該受此羞辱,怨得誰來? 這一轉念間,滿腔盛怒不由得洩了氣,顫巍巍地罵道:「滾!你們都與我滾!」 蘭花欲待回嘴,卻又讓邢權捂住了。等人聲遠去;邢權抱住蘭花低聲說道:「此地不留爺,自有留爺處。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走到那裏去?」蘭花問說,「怎麼走法?」 「有錢那裏都可以快活,管它那裏?」邢權又說:「要走自然捲他一票,客氣什麼?」 蘭花自無話說,穿上褲子,也不帶肚兜,披一件布衫到櫃房外面去望風;邢權便取一條被單,鋪在地上,將錢櫃裏的現銀、會子,一股腦兒倒在被單上,打成一個包,塞在油簍子裏,到得天色微明,揹起油簍出門;蘭花提把錫壺,裝做去買漿湯,接踵而去,到巷口會齊了,就此逃之夭夭。 到得天色大亮,朱老十一覺醒來,側身靜聽,毫無聲息;正在疑惑之際,只聽有人在外面大喊:「買油,買油!怎的沒有人?」 一聽這話,朱老十的心往下一沉,料知不妙。掙扎著起床,跌跌衝衝地趕出來一看,排門半開;錢櫃蓋子豎在一邊,就什麼都明白了。 問到鄰居,有人道是:「老邢一早揹個油簍子出門,只道他去趕生意;那知道他跟蘭花捲逃了。」又說:「這也是遲早間事。不是我放個馬後炮;早就看到了;只是不便跟你說。」 「罷了,罷了!壞的不去,好的不回。」又有人說:「你家小官現在賃居眾安橋,挑擔賣油;那一日我見他身穿紬袍,手搖摺扇,打扮得像個公子哥兒,想來混得還不錯。這是個有出息的子弟,待你也孝順;不如仍舊尋了他回來,與你撐持門戶。」 朱老十聽勸,隨即央求鄰居,覓著秦朱重細說根由,旋即陪了回來。朱老十與他抱頭痛哭了一場,復為義父義子如初;好在姓名中那個朱字原未取消,也就不必再改姓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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