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高陽 > 花魁 | 上頁 下頁 |
| 一七 |
|
|
|
「阿重,」朱老十說,「你今天就搬回來住吧!」 這話,秦朱重卻一時答應不下;因為他深知他義父耳朵極軟,倘或蘭花在外面混不下去了,老著臉皮回來哭訴一場,說不定義父就會重收覆水,那時還是容不得他的局面;倒不如此刻就留個退步的好。 到底是從小就在身邊,也說得上一個「知子莫若父」,看出他的心思,也下了決心,「阿重,」他說,「當著列位高鄰在此,我說一句:從今天起,我就把店交給你了。凡事是你作主,決無旁人干涉。這你該放心了吧?」 「爹!店還是你管。」 「不!你管。我也看穿了,百事不管,吃口閒飯;沒事拿幾個零錢,上街逛逛,過幾天安閒日子。」 秦朱重還在遲疑,鄰居幫腔,都勸秦朱重從命為是。見此光景,料知無從推辭;當天便將眾安橋的房子退了租,拿行李箱籠都搬了回來。他手中有二十多兩銀子的本錢,添在老店裏,重整舖面,雇了一個得力的夥計;一個燒飯的老婆子,興興頭頭坐櫃賣油,不再大街小巷,奔波到晚了。 朱老十也是真的看開了,每日吃飽了飯,拐杖上掛一串銅錢,不是湖上走走吃一鍾酒,便是廟市坐坐聽一回書。到晚來回店,秦朱重早就關照老婆子做起兩樣葷菜;打好一壺陳酒,在等他享用了。 「從你娘死了之後,我不曾這等受用過;就是你娘在日,也未見得如此體貼。」朱老十擎杯在手,從容說道:「如今我只有一件事放不下心。」 「爹有什麼事放不下心,只管與我說:我總有法子教爹放心就是。」 「這可是你自己說的!」朱老十笑道:「你要我放心,也容易得緊;有個孫子我抱抱就好了。」 提到這話,秦朱重一時無言可答。這半年來不斷有人來提親;甚至有人看他老誠能幹,人才出色,而且家道日旺,親自上門來說,情願白白將女兒送他為妻。那知,不論如何,秦朱重總是這麼一句話:「時候還早,談不到此!」 「你的年紀也不小了,再說內裏也要有人幫你:怎麼總說『時候還早』。」朱老十看了他一會說,「我想你一定有別的心思。我知道你的眼界是很高的;是不是挑擔賣油辰光,看中了那一家閨秀?如今你的身分與從前不同了;也不是『高攀』二字提都提不到的。你告訴我實話,我與你做主。」 他這話說中了一半。秦朱重自與美娘有那一宵之緣,眼界確是高了,等閒的庸脂俗粉,看不上眼,心裏想著,娶妻縱不能美如美娘,至少也要及得上她五六分,方始稱心。為此,自我蹉跎一直至今。 此刻聽義父一說,雖不便跟他談到花魁;也不能不說幾分實話,「爹!我是有點妄想。」他說:「總要相貌出色才好。平時留意,到現在還不曾看中了誰。」 「那是你不常出門的緣故。上門來打油的,不是大家丫鬟,就是小家碧玉,連我也看不上眼。好了,只要你說了實話,我自會替你訪求。」 從這一日開始,朱老十逛街逛得更勤了。一日大風,秦朱重勸他不必出門;朱老十卻以約著一個廟市中相識的朋友,談兒子的婚事,堅持赴約。不料風雨欺凌,兼以吃了兩塊大肥肉,油膩停滯,一回來便即病倒。 這一病倒就起不來了,秋溫轉成傷寒一命嗚呼!秦朱重搥胸大慟,就如死了親老子一般,披蔴戴孝,發送朱老十。那時來自汴梁,客居臨安的,病死異鄉,為了將來骸骨搬運方便,都行火葬;朱老十卻是土著,自有祖塋在清波門外,所以停柩到七七四十九日,趁冬至節前,入土為安。孝服自然不除,有人來提親,也只推說父母之喪三年;且等服滿了再說,倒省了好些絮煩。 過了年轉眼清明,秦朱重上新墳帶種樹,一天料理不完,寄宿在墳親家裏;第二日忙到下午,方始畢事;墳親還要留他住下,秦朱重放心不下店裏,冒著濛濛細雨,獨自回城。 正走之間,聽得遠處有女子哀哭之聲。這便奇了!秦朱重心裏在想,時近黃昏,遊人絕跡,在這僻靜之處,怎會有女子啼哭,莫非遭了搶劫,還是遇見歹徒,受了欺凌。 這樣轉著念頭,俠義之心,油然而起;穿過林莽,尋著哭聲走了去,只見湖邊荒草中,果然有個穿了鮮艷衣服的女子坐在那裏掙扎。到得近前一看,披頭散髮,加上淚痕泥污,形似鬼魅;下面卻是一雙雪白的腳,不知鞋襪那裏去了? 「小娘子!」秦朱重問道:「緣何落得這般光景?」 那女子抬眼一看,竟住了哭聲,「你,你是秦小官?」她說,「我是美娘。」 「你是美娘?」秦朱重急忙蹲下身去,拿自己的衣袖,在她臉上略拭一拭;果然是曾有一宵之緣的花魁娘子。 「你替我先解了縛!」 這一下秦朱重才發覺美娘一雙手是倒剪在背後的;忙轉到身後,替她解開,但見一雙皓腕上,已深深印出兩道肉紅印子了。 「怎的會如此狼狽?」 不問還好,這一問勾起了美娘的萬般委屈;叫聲「命苦!」伏身在秦朱重肩上放聲痛哭,不能自休。 「別哭,別哭!有話好說。」 美娘抽抽噎噎,上氣不接下氣,那裏說得出話來。秦朱重深怕有人來撞見,諸多不便。心裏著急非凡。幸好,美娘等心裏好過了些,急於回家;自己住了哭聲,掙扎起身,說道:「你替我尋一尋,我的鞋子在那裏?」 四下去尋,毫無蹤影;美娘一雙腳,細皮白肉,如何在這荊棘沙石之中走得了路?秦朱重想了想說:「只有我揹了你走。揹到船埠頭,尋條船送你回去。」 「累你不安!」 「那裏的話?辰光不早,趕緊走吧!」 說著,秦朱重蹲下身子來;美娘也就顧不得有人見了不雅,雙手一伸,摟住秦朱重的頸項,身子伏了下去。秦朱重腿上略微用了把勁,將美娘揹起就走。 「你倒說,美娘,到底出了什麼事?」 「唉!遇見個衣冠禽獸,吳八浪子——」 這吳八浪子卻是貨真價實的公子哥兒。他父親吳嶽,現任福州太守;膝下只得一子,從小嬌縱,到大來一本論語尚未讀完,嫖賭喫著卻是件件皆精。吳嶽的宦囊甚豐,由得他任著性花;凡事動不動拿金銀元寶壓人,自然每次都佔上風,以致弄得他脾氣越發乖戾了。 這吳八浪子跟著他父親在任上三年,這年正月裏方回臨安,是來監造一座花園,以備吳嶽辭了官,得以優遊林下。一回來便聞得花魁娘子的名聲,帶了一班篾片,登門訪艷,果然驚為天人,只是美娘看他既俗且濁,雖說做官人家子弟,那銅臭氣倒比暴發戶還重些,因而不願接他。吳八浪子幾番派人來約,不得如願,心裏便有些忍氣不住,思量著要出這口氣。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