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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可憐、可憐!」秦朱重聽她約略講完,心裏十分疼惜,「想妳自出娘胎,幾曾吃過這樣的苦頭?」

  「虧得遇見你;不然今夜如何得了?若是遇見歹徒強人,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那時——」美娘心想,自然是白白便宜了人家;早知如此,倒不如在乍會便離的那一日,就留他宿夜,也了卻一重心願。

  秦朱重聽她突然頓住,便去體味她「那時」以下未說出來的話。念頭剛轉,眼前一亮,有乘轎子經過,喚住了一問,居然是頂空轎。

  「好極!好極!」秦朱重蹲身讓美娘下地;對那兩名轎伕說道:「你們將這位小娘子送到清波門外,昭慶寺附近;自有重賞。」

  「是的。」美娘接口:「我多送酒錢,決不虧待。」

  於是放倒轎槓,美娘上了轎問:「秦小官,你可要來我家?」

  「我自然要來,看他們把你送到了沒有?」秦朱重看著黑漆籐編的轎箱,上面白漆的「裕記」二字,便又說道:「你們是裕記轎行的?」

  「不錯!」

  「轎行在那裏?」

  「在太平坊巷巷口。」有個轎伕知他用意,「小官,你請放心,包保送到,決無差錯。」說完,轎槓上肩,招呼一聲,毛腿翻騰,飛也似地去了。

  美娘到家已是起更時分,但見燈火錯落,大門敞開,王九媽正送一撥人出門,口中說道:「麻煩各位,上城下城,四處八方去尋;尋著了每位送二兩銀子。我王九媽說話算話。」

  美娘聽得清清楚楚,本待在轎中應聲;話到口邊,突然縮住,因為心裏起了個念頭,此時一露了面,吳八浪子那段行逕,自然瞞不住,為這幫閒漢當新聞到處去傳。但如問到怎能脫險;少不得又牽扯出秦朱重。這件事張揚出去;諸多不便;不如裝傻為妙。

  因此,美娘仍舊讓轎伕往前疾走;估計那幫閒漢走淨了,方始拍拍轎根,掉頭轉來,在自己門口下轎。

  剛下了轎,便有人驚呼:「那不是小娘子回來了?」

  美娘定睛一看,正是她房中的丫鬟,隨即吩咐:「去付轎錢!多給些!」

  說完,匆匆避往廊上暗處,原意躲開院中姊妹,回到自己臥室再說;不道王九媽耳朵尖,自己搶了出來,一面急走,一面問道:「美娘在那裏?」

  「在這裏。」

  美娘應了一聲。王九媽倉皇四顧,及至看到了美娘的影子,三腳兩步,搶了上來,摟住她的身子,喊得一聲:「女兒!」便即哽咽難言了。

  「娘!」美娘想起此日所受的屈辱,回想墮落風塵的經過,倒覺得王九媽格外可親;所以也是緊緊摟抱,且哭且喊,一聲聲的:「娘!」

  「女兒,」王九媽含淚問道:「你怎的這等光景?」

  這一問美娘越覺傷心,但千言萬語,此時此地無從說起,只答得一句:「若非秦小官,我與娘此生只怕不能再見了!」

  王九媽大驚,「如何這等兇險?」她問,「又怎麼說,虧得秦小官?他人呢?」

  ***

  秦朱重此時剛走到錢塘門。西湖三十里方圓,由清波門外到錢塘門,少說也有七八里,可是他並不覺得累。

  這是因為他一路心無旁騖,只在回想剛才那番遭遇,忘記了路途遠近之故。

  驀地裏有個念頭,那不是美娘回家的轎伕?定睛一看,果然不錯。

  「各位請留步!」他大聲問道:「人送到了沒有?」

  為首的轎伕打個暗號,後面的轎伕,立刻將腳步放慢,然後漸漸移向路邊;等秦朱重趕到,為首的轎伕答說:「早送到了。」

  「好好,各位請坐下來歇歇腳。」

  「原要歇一歇腿。」為首轎夫答說:「回頭送你老進城。」

  「不必,不必!」秦朱重又問一句:「到底可曾送到?」

  「你老也真是!若非送到了,怎麼有此一錠元寶到手?」

  想想不錯。秦朱重又問:「那位替我送信到那家門戶人家,我重重酬謝。」說著取出一塊碎銀子托在手中,約有五六錢大小。

  「我去!」有個後生答應:「信呢?」

  「是個口信,」秦朱重說,「只說姓秦的已回店去了。」

  「另無別話?」

  「再添一句:過些日子去看她。」

  「她是那個?」

  「還有那個?」秦朱重得意地說:「自然是花魁娘子。」

  等轎伕來通知,道是秦小官得知花魁娘子,安然到家,已放得下心來;今夜有事回家,改日再拜訪媽媽。美娘又失望、又高興;高興的原是要瞞他的身分,今日不來最好;失望的是有許多知心話,只好暫且擺狂心裏,不免有些氣悶。

  王九媽卻是高興非凡,也越發看重秦朱重本性忠厚,做事老到;置酒替美娘壓驚時,不斷提起,說秦朱重的好。

  「實在難得,像這樣的人,如今那裏去覓?難為他想得週到。」

  「依我說,最難得的還不在這上頭。」阿春接口說道:「我真服他沉得住氣。」

  「怎的叫沉得住氣?」美娘問說。

  「妹妹倒想,尋常人遇見這等一個機會,做了這麼一件好事,還有個不自以為立了大功的?說實在話,救了妹妹,在媽媽面前,也真正是一件大功。只要來了,少不得治整桌的筵席,奉他上坐;媽媽道謝、姊妹敬酒。到得席散了,美娘少不得還要在枕頭邊說幾句感恩的話,這一夜風流,千金難買,他竟忍得住、看得開,可不是要佩服他沉得住氣。」

  這一說,美娘自然有點不好意思,不過心裏卻覺得她的話一字不差;自己倒還沒有想到,秦朱重居然是如此功成不居!

  「媽媽,」阿春問道,「你道我說得實在不實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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