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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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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劉四媽平靜地說:「你聽了會哭出一缸眼淚。」 一聽這話,美娘怔怔地望著劉四媽,竟似得了痰疾似地,雙眼發直;好半晌才說:「照此說來,他說得我有不堪入耳的話?」 「這可是沒有的事!秦小官為人厚道,何況又愛慕得你緊,怎會有不堪入耳的話糟蹋你?」 「那,」美娘心裏略為好過些,不過疑雲卻更深了,「那到底是些什麼話?姨娘為何不說與我聽?」 「說了你也不信,不如不說。」 「我信、我信!」 「沒法子,你逼得我只好說了。」劉四媽皺一皺眉,一臉的無奈:「你信歸信,可不許生氣氣壞了身子,自己吃虧。」 「是!我不氣。」 「那我就說。我問他,秦小官你既如此愛慕美娘;美娘又願意嫁你,何況當初也是應承了她的,怎的王九媽好意要招你做女婿,你倒不願、不敢了?這是怎麼說?」 「是啊!姨娘問得一點不錯,倒要看他怎麼說?」 「他說,癩蛤蟆那敢妄想吃天鵝肉?我一個賣油出身,怎要得起花魁娘子作妾——」 不容劉四媽話畢,美娘霍地站了起來,一雙眼睜得杏兒般大,「那個說與他作妾?」她氣急敗壞地問。 「是啊!我也這麼說。我是說:秦小官,你這話就錯了!多少王孫公子,想娶美娘作妾,她正眼都不覷人家一覷;倒說是自願來與你賣油郎作妾,你也把美娘看得太賤了!你道他怎麼說?」 「姨娘,你不要問我了!」美娘不耐煩地說,「請姨娘管自己說。」 「好!我說與你聽。他一聽我的話,一雙眼珠滴溜溜轉個不停,倒像聽了什麼新鮮話頭,一時弄不懂是怎麼回事似地。息了好半晌說了句:『原來要我明媒正娶,那就更辦不到了!』我問為什麼?他說:『當初王九媽來問我時,話也不曾說清楚;我只當她要我娶美娘作妾,一爿油行都折了,也不夠身價銀子,所以不願也不敢。若說明媒正娶,那有個門戶中人娶來做元配的。想我也是清白人家的子弟,這件事萬萬辦不到。』一面說一面頭搖得博浪鼓似地。」 話猶未說完,美娘已氣得渾身發抖,咬牙切齒地說:「秦朱重啊秦朱重,原來你是這等狼心狗肺!看我——」 「美娘!」劉四媽急急說道:「你是答應了我的,我說了你不生氣。看你現在氣得這個樣子!何苦?只要記,不要氣!莫非這句老話也都沒有聽說過?」 美娘不作聲,臉色慢慢緩和;彷彿是聽了劉四媽的勸,好久,慢吞吞說了句:「我不氣!」 「這才是。」 「不過,」美娘接說道:「我也不信。」 劉四媽故意一楞,「那就沒法子了!」她說,「算我說瞎話!」 「姨娘,姨娘!」美娘急忙解釋:「我不是這個意思;絕不是這個意思!」 「你不信,自然是不信秦小官沒有說過這些話;他沒有說,自然是我瞎造謠言!」 「不是,不是!」美娘深悔失言,著急地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想姨娘好歹讓我去聽一聽這個沒良心的,親口說了這句話,我才好死心。」 「真叫『不到黃河心不死』!也罷,我就帶你去聽一聽。不過,有一層難處。」 「請姨娘說!果真有難處,我就信了姨娘的話,不聽亦可。」 這明明是不信之意。劉四媽之意,是要如此一再翻覆,層層綑緊,事情才得牢靠;隨即鄭重說道:「是不是真有難處,美娘,全在你自己。我是怕你聽了秦小官的話,火冒三千丈,一個忍不住,當場發作,傳出去人人恥笑;壞了你媽媽的金字招牌,怪我做事欠檢點。我這個體面失不起。」 美娘一時無法作聲;因為捫心自問,劉四媽說的卻是實情。自己要仔細想一想,倘或此刻滿口應承,到時候做不到,那可不是件當耍的事。 看她這樣沉吟不決,劉四媽不免起了戒心;不如打個退堂鼓為妙!於是搖頭說:「罷、罷!美娘,我倒真覺得自己多事了。你果真要嫁秦小官,等我慢慢兒來勸他回心轉意,眼前你莫心急!」 「那個要他回心轉意?」美娘下了決心,「我也想開了,犯不著為這種沒良心的人生氣;我依姨娘的話就是。」 語氣變了。先是不信;此刻竟是信得死心塌地的模樣。劉四媽暗喜得計,但還不敢掉以輕心,「美娘,」她說,「你說到這話,姨娘再不允你,便是拿你作耍。不過,做這件事,我的仔肩甚重;你去是去,須你媽媽一起。若非如此,還是作罷。」 「也好!我就請媽媽陪我去。」 是劉四媽的安排,相親借在城隍山陳家花園。這城隍山又名吳山,襟江挹湖,說不盡的朝暉夕陰,氣象萬千;南渡以來,達官貴人,多好在這吳山構築園林,只是自家住的日子不多,所以不禁遊人,有那主人家敗落的,僮僕無以為生,便就這漸荒園林,賣茶賣酒,不獨春秋佳日,生意茂盛;夏天納涼,冬天賞雪,亦有遊客光顧。就中陳家花園,名氣更大;原是陳尚書的別墅,正名丹桂書屋。陳尚書一死,子孫式微,有個不嫁的廚娘,年已半百,報答陳尚書的恩義,憑她一手絕妙的技藝,製饌供客,養活主人全家,這廚娘名叫邢五姑,與劉四媽交好,所以為秦朱重安排在這裏相親,自有種種方便。 秦朱重到陳家花園來逛過兩三回,路徑並不陌生;提著四色水禮,照劉四媽所說,找到了後園的碧靜軒。時值初夏,新綠正盛;碧油油一片清陰,圍著一座敞軒;秦朱重站住腳抬頭望一望,望見了劉四媽,復又舉步,作出書生模樣,緩緩前行。 這時劉四媽亦已望見秦朱重的身影,低聲說道:「東面那一桌,側坐的便是何家小娘子;朝外坐的是她嬸娘,你走近時,帶著些兒笑,是個心照不宣的禮貌。」 「我理會得。」 「再看西頭屏風前面那一桌,獨坐吃酒的,就是何小娘子的爺爺,你須恭敬才好。」 「是的,理當如此。」秦朱重又說,「請教四媽,我如何喚老人家?」 「喚他何老爹就是。」 「是了!請四媽前頭走。」 於是一前一後,踏入碧靜軒,故意繞一繞路,由東到西;秦朱重看那何家小娘子,容貌出眾,不由得多看了兩眼;心裏尋思,美倒是美,只是不像小家碧玉;倒似王九媽家的粉頭,有那一股煙視媚行的味道。 走過東桌到西桌,一個清癯老者,雙目炯炯地只盯著來人看;劉四媽便閃開一步,指著秦朱重說:「何二叔,這位是秦小官。」 「何老爹!」秦朱重放下水禮,必恭必敬唱個喏,自己報名:「晚輩秦朱重。」 「喔,不敢,不敢!秦小哥請坐。」何老爹大聲招呼,「添杯筷來!」 「不敢叨擾。何老爹不必費心。」 「那裏!一杯水酒,何分彼此。請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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