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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說到緊要關頭上,劉把總忽然住口不語;抬眼張望,像在搜索什麼。李鼎會意,趕緊動手,不管是誰的茶,端到了他手裏。

  等劉把總灌了一碗茶,抹一抹嘴,隨即又說:「茶館門口有兩個剃頭挑子;太監等著剃頭都站成隊伍了!」

  這一說,又惹得李煦老淚縱橫;因為大喪百日內不准剃頭,所以都要趕在成服以前辦了這件事。

  「老劉,」這時候可連李鼎都忍不住了,「總有點消息吧,皇上到底怎麼樣了呢?」

  「不知道。我趕著回來了。」

  「嗐!你怎麼不進城打聽打聽呢?」

  「不行!」劉把總使勁搖著頭說:「城門都關了。我還想等一等,看情形再說;客棧的掌櫃悄悄兒跟我說:你有事就回去吧!年近歲逼犯不著在這兒耗著。城門還不知道那天才開呢!」

  這才真是驚人的消息!沒有一個人敢相信;心思細密的李果,首先發問:「劉把總,是不是真的關了城門?」

  「真的。」

  「你親眼看見?」

  「是!」劉把總說:「我起初亦不相信,特為到西直門去看了一下。」

  「也許只是西直門。不見得九門都關了吧?」

  「不!九門都關了。我怎麼知道的呢?」劉把總自問自答:「因為有人在西直門外哭。說他家有個要緊人得了急病,他急於進城探望,從朝陽門往南轉過來,每個城門都關了。」

  「這是什麼道理呢?」李煦的眉心擰成一個結,「到底出了什麼事?」

  「是啊!一定是出了事。」沈宜士問劉把總:「你聽說了沒有?」

  「沒有。」

  「打聽了沒有呢?」

  「沒法兒打聽。大家連京裏關城門這件事都不知道,還能告訴我什麼?」

  這句話提醒了李煦,劉把總帶來的消息,是最新最快也是最重要的。於是,他關照李鼎,取廿兩銀子,酬謝劉把總,同時問他,還有誰知道這個消息?

  「我敢說,全蘇州就我一個人知道。只跟撫台衙門的王巡捕略為說過兩句;緊接著就趕到這兒來稟報。」

  「費你的心!你請回去休息吧。這個消息很機密,可是也很有關係;老劉,你也稍為謹慎一點兒。」

  「是,是!」劉把總急忙表明:「這是什麼事?能到處去亂說!除非大人這裏,別的地方我不會說。」

  「那才是!」李煦又說:「你把你府上的地址,告訴我門房,明兒也許還要請你來,有話問你。」

  劉把總答應著,又請安謝了賞,方始退了出去,這一來,酒興自然都一掃而盡了;李煦毫不掩飾他的內心的感覺,說話的聲音神態都變過了。

  「你們說,」他用抖顫的手指著在座的三人,「到底出了什麼事要關城?」

  事情太大,李煦的態度又太嚴重,大家都不敢輕易作答;但內心的想法都差不多,必是宮中發生了極大的衝突,大局未定,所以緊閉城門,隔絕內外,使得局勢易於控制。

  「說啊!」李煦催問:「是不是有人造反?」

  「若說有人造反,必是隆科多!」沈宜士脫口答說:「他是九門提督,只有他才能下令閉城。」

  「隆科多為什麼要造反?」李果比較平靜:「消息如石破天驚,萬想不到;咱們只有靜下心來,抽絲剝繭,一層一層剝下來看。我覺得有一點是毫無可疑的,皇上已經賓天了!」

  「這,」李煦越發驚慌,「這是從那裏看出來的呢?」

  「如果皇上只是病勢增加,自然仍舊在暢春園養病,不過多召御醫會診。」李果問到:「請問,天下那裏有個重病的人,而可以隨便挪動的?」

  這一點破,無不恍然大悟,「照這麼說,坐在黃轎裏的是大行皇帝?」沈宜士說:「龍馭已經上賓,並不宣示,照生前那樣啟蹕回宮;然後關了城門。這不就是『秘不發喪』嗎?」

  「不錯!」沈宜士矍然而起,「由隆科多身上去推想,一團混沌、莫測高深的局勢,或者可以窺知端倪。九門緊閉,自然非九門提督下令不可;但是,隆科多是不是仍舊掌權;會不會已為他人取而代之,不能不說是一個疑問。」

  「不會!」李煦噙著眼淚說:「他的兵權是他人所奪不去的。」

  「既然如此,接下來的疑問就多了!」沈宜士屈著手指說:「第一、是他自作主張,下令閉城的呢,還是奉了什麼人的命令?第二、倘係奉命行事,又是奉了何人之命?第三、最要緊的是,閉城的原因何在?是不是宮裏發生了極大的變故?消息不宜外洩,所以先把城門關起來再說。」

  「宮裏發生了極大的變故,我看是一定的。」李果用極有把握的語氣說:「我看多半是奪位之爭!」

  此言一出,舉座默然。大家都同意他的看法,在心裏思索;奪位之爭的一方是恂郡王;另一方是誰?

  「唉!」李煦嘆口氣說:「康熙四十七年冬天,為了八爺想當太子,皇上很生氣,特為召集大臣,親自面諭,不准結黨,那時我正好在京裏,隨班聽宣;清清楚楚記得皇上的話:『你們如果不聽我的話,將來等我一嚥了氣,一定把我丟在乾清宮裏不管,先束甲相攻,爭奪皇位。』看起來,皇上的話,怕是不幸而言中了!」說著淚流不止。

  「決不致於如此!不過,」李鼎忽然問道:「隆尚書對皇上,到底是不是忠心耿耿?」

  「這──,」李煦搖搖頭說:「看不出來。」

  「那就壞了!如果隆尚書對皇上忠貞不二,當然秉承皇上的意旨,力保十四爺登基。倘或有了貳心,投到另一位阿哥那裏,十四爺怕要落空了。」

  「這『另一位阿哥』,照世兄看,會是誰?」

  「自然是八阿哥!」

  「不會!」李煦斷然否定:「決不會。八阿哥很有自知之明;早不存這個妄想了!再說,有四爺在那裏,他自然護著同母的弟弟,豈有坐視之理?」

  「那麼會是誰呢?」

  誰會與恂郡王爭奪皇位,除了「四爺」雍親王以外,皇長子胤禔、皇二子也是廢太子胤礽,禁錮已久,都不足論;皇三子誠親王胤祉雅慕文事,平時與隆科多不甚接近,想奪皇位,亦無力量;皇五子恒親王胤祺,秉性平和,決非鬩牆之人;皇六子早夭;皇七子淳郡王胤祐,身有殘疾,絕無大志;至於皇九子貝勒胤禟,皇十子敦郡王胤䄉,一直是「八爺」胤禩的死黨,只要胤禩不爭皇位,支持恂郡王,胤禟與胤䄉一定也會站在恂郡王這面,而況他們與恂郡王的兄弟情分,本就極厚,照常情而論,也不會違逆父命,爭奪本該屬於恂郡王的皇位。

  「這也不是,那也不是,莫非倒是『四爺』雍親王奪了同母之弟的天下?」

  李果這兩句話,在李煦聽來,豈止晴天一個霹靂,不過震倒而已;真是當胸挨了重拳,頓覺天旋地轉,喉頭微甜發腥,一張嘴吐出一口鮮紅的血來!

  見此突發之症,在座之人,無不大驚失色;倒是李煦自己很鎮靜,「不要緊!」他說:「我一時震驚,脾不統血,不要緊!」

  話雖如此,還是亂作一團,聽差聞聲而集;總管楊立升亦急急忙忙地趕了來,他略通醫道,一面派人延醫;一面叫人去取來現成的人蔘固本丸,親手在天平上秤了五錢,用溫開水讓李煦吞了下去,才向李鼎詢問得病的經過。

  李鼎心裏明白,父親是因為雍親王可能已取得皇位,大受刺激,才有這「脾不統血」的急症發生;但他不明白,他父親所受的究竟是什麼大刺激?是為恂郡王失去皇位而痛惜;還是以為宮中在「束甲相攻」而著急。老皇駕崩,新君接位,而況發生了意料不到的變故,是件無可再大的國家大事。再則消息尚未外露,局勢亦在混沌之中,非謹守機密不可;所以含含糊糊地答說:「老爺是一時心境不好。」

  楊立升察言觀色,心知必有蹊蹺,一時不宜多問;只是建議:「我看把老爺先送回上房去吧?」

  「對了!」沈宜士接口說道:「應該趕緊回上房休養。吉人天相,必是一場虛驚。」

  最後一句話是雙關語,李煦自能意會;他不止是安慰他的吐血,意思也是京中的變故,必無大礙,所謂「吉人」是指恂郡王,終必仍能入承大統。

  話是懂了,李煦卻沒有能聽得進去:「奉屈兩位今晚上多待一會兒。」他說:「我的病不要緊,讓我稍為息一會,還有話要跟兩位細談。」

  兩幕賓對看了一眼,仍舊由沈宜士作答:「旭公請安心靜養。果然有事,請隨時招呼;今晚上我們都不回去了。」

  「固所願也,不敢請耳。小鼎,你叫人好好伺候。」

  ***

  三更已過,在客房中的沈宜士與李果,都已有了倦意,正待解衣歸寢時;李鼎奉父之命,親自來請他們到上房相見。

  所謂「上房」是四姨娘的臥室。沈、李二人,相從李煦多年,進入內寢,卻還是破題兒第一遭。而李煦一向傾心結客,此時隱然有大禍臨頭之感,期望沈、李能夠出死力相助,自然更要表現得親如家人,所以特地關照四姨娘,不必迴避。這一來,使得沈、李二人,越發侷促不安了。

  四姨娘卻真不愧為李煦得力的「內助」,落落大方地含笑招呼:

  「兩位請這面坐,暖和些;說話也方便。」

  四姨娘是在床前白銅大火盆旁邊,設下兩張椅子;一張大茶几上,除了茶以外,還擺著兩乾兩溼四個果盤。雖是寒夜,待客之禮,絲毫未忽。

  等坐定下來,李果望著擁被而坐,臉色憔悴,雙眼猶腫的李煦,向李鼎問道:「張大夫怎麼說?」

  他指的是張琴齋;「不要緊;」當著父親的面,李鼎自然說些令人寬心的話,「一時的心火,也虧得老人家的體氣壯;張大夫用的是六味地黃丸。」

  「實在是要多休息。」四姨娘接口說道:「不過心裏有事,不說出來,反而睡不安穩。夜這麼深了,還打攪兩位,真是過意不去。」

  「那裏的話?」沈宜士與李果,同時欠身相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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