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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你預備吃的去吧!」李煦向四姨娘說:「這裏有小鼎招呼,你就不必管了。」

  於是,四姨娘叫錦葵為李鼎端了張小板凳,讓他在火盆旁邊也坐了下來;然後向客人道聲「寬坐」,才到她自己的小廚房中,督促丫頭,預備消夜的點心。

  「唉!真是『一言驚醒夢中人』,事情是很清楚的了!只不過,皇上是怎麼去的,還不知道。」說著,李煦又泫然欲涕了。

  「爹!」李鼎著急地說:「又要傷心了!這會兒不是傷心的時候。」

  李煦順從地點點頭,取起枕旁一塊白綢大手巾,擦一擦眼淚說道:「除了大阿哥腦筋不清楚;二阿哥後來性情變了,暴躁乖僻以外,在皇上跟前的阿哥們,沒有一個敢不聽皇上的話。倘或皇上的遺命是傳位給四阿哥;這話又是當著各位阿哥的面,親口說的,就決不會有爭執,更用不著關城。所以,我心裏很疑惑──,唉!」他痛心得一張臉幾乎扭曲變形了,「我真想都不敢想!」

  他的神態與聲音,使得聽的人都震動了;「旭公,」沈宜士吃力地問說:「你的意思是皇上被……被——」

  他那個「弒」字未曾說出來,大家卻都領會了,「這句話不好輕易出口!」李果神色嚴重地說:「最好從此不提。」

  「是的!」李煦用嘶啞的聲音說:「兩位請過來。」

  於是沈、李二人起身繞過火盆,到了床前,一個坐在床沿上,一個拖了張凳子,面對李煦而坐,都是傾身向前,等待李煦開口!

  「這個,」他伸開左掌,屈起拇指,作了個「四」的手勢,「虛偽陰險是有名的;一定不知道怎麼拿隆科多勾結上了,假傳遺命。八、九兩位,大概還有三阿哥,自然不會心服;此刻還不知道是怎麼一個局面?不過,我想,隆科多有兩萬人馬在手裏,京裏誰都鬧不起來;如今要關城,為的是怕走漏消息。有一個人必得瞞著。你們倒想!」

  「是在西寧的那位?」李果問說。

  「對了!防他會起兵。可是,難!」李煦搖搖頭,一連說了三個「難」字。

  這難處只有深知親藩家的李煦,才能體察得到;不過沈宜士因為跟李紳長談過幾次,對西南的局面,頗有瞭解,所以亦能約略意會,便即問到:「旭公,難在有人箝制,是不是?」

  李煦點點頭;反問一句:「你知道能箝制恂郡王的是誰?」

  「自然是四川總督年羹堯。」

  一聽這話,李煦面現驚詫之色;「原來你亦明白!」他又感慨了,「果然如此,可真是人心難測了!」

  「我是聽縉之兄談過,說年制軍原是雍親王門下;因為這個緣故,恂郡王亦拿他當心腹看待。而年制軍不免跋扈擅專;所以這年把以來,寵信大不如前了。不過,據縉之兄說,年制軍對恂郡王倒是很恭順的。」

  「表面恭順是一回事;心裏怎麼想,又是一回事。如今我可以斷言,如果有了爭執,年某人一定站在雍親王這面,而且會出死力。因為他不但是雍親王的門下;而且是雍親王的至親。他的胞妹,就是雍親王的側福晉。」

  「原來還有這麼深的關係!」李果問到:「照此說來,年制軍能久於其位,自然有雍親王的維護之力在內?」

  「豈止於維護?雍親王曾經力保過。」李煦雙眼望著帳頂,落入沉思之中;似乎在回想著什麼。

  「談得差不多了吧!」四姨娘悄然出現,「快四更天了,吃點什麼都安置吧!」

  「先消夜吧!」李煦接口說道:「一面吃,一面談。」

  四姨娘無法勸阻,只有讓丫頭在李煦床前支一張活腿桌子,把消夜的酒菜點心,端了上來,卻悄悄向李鼎使個眼色,把他調出去有話說。

  「到底是怎麼回事?是什麼大不了得的事?我問他,他只說:你不懂!什麼事我不懂?」

  「聽說是皇上駕崩了!」

  剛只說得這一句,發覺四姨的神色已變。李鼎能夠體會得到她的心情;皇帝雖遠隔萬里,深在九重,而且她亦只是在乘輿最後一次南巡時,悄悄偷覲過天顏;但以受恩太深太厚,在感覺上皇帝便是慈祥愷悌,蔭庇晚輩無微不至的尊親。一聞哀音,豈有不悲從中來之理?

  只是這一來,必然又觸動父親的傷感;所以他急忙阻止:「四姨,別哭,別哭!」

  「唔!唔!」四姨娘捂著自己的嘴,盡力忍住自己的哭聲;然後又問:「那麼,十四爺不就要登基了嗎?」

  「不!情形大變了!恐怕是雍親王當皇上。」

  聽這一說,四姨娘如遽然失足一般,遍體冷汗淋漓;結結巴巴地說:「那,那不都落空了嗎!」

  李鼎恍然大悟,父親為何吐血?正就是為此!於是他也像四姨娘一樣,透骨冰涼,也想哭了。

  「消息到底真不真呢?又是『聽說』,又是『恐怕』,為什麼沒有準信兒?應該趕快想法子去打聽啊!」

  李鼎覺得,大家談論了半天,還不抵四姨娘這句話實在,便定定神說:「對!我跟爹去說。」

  回到原處,只見沈、李二人皆停箸不食,在傾聽李煦低語;等他一進去,作父親的問道:「好像聽得你四姨在哭,怎麼回事?」

  「我把京城裏的消息告訴四姨了。」李鼎緊接著說:「四姨說得不錯,如今應該趕緊先打聽消息究竟確不確?」

  「我們也正在談這件事。」李煦望著兩幕賓說道:「連小妾都是這麼說,真是事不宜遲了。」

  「是的!」沈宜士點點頭說:「我想除了驛站以外,滸墅關商販雲集,也是消息靈通之地;不妨跟那裏的監督打個交道。」

  滸墅關的關監督名叫莽鵠立,字樹本,滿州人而編入蒙古正藍旗,李果跟他很熟,便即自告奮勇,到滸墅關去打聽。

  「好!我檢幾幅畫,請你帶去;只說歲暮致意,比較好說話些。」李煦轉臉又說:「安慶之行,就要拜託宜士兄了。」

  「商量停當了,我馬上就走。」

  原來「安慶之行」,是要去走一條門路;是李煦自己想到的,年羹堯的胞兄年希堯,剛交卸安徽藩司,由於天寒路遠,不宜長行,要過了年才回京。如果雍親王登了大寶,年希堯便椒房貴戚;飛黃騰達,指顧間事;要為什麼人說幾句好話,亦很有力量,這條路子不能不走。

  「六親同運,這條路子要跟曹家一起去走。宜士兄,你到了江寧,先跟舍親談一談。這份禮,是合在一起送呢;還是各自備辦?」

  「旭公的意思呢?」

  李煦遲疑了一下答道:「不瞞兩位說,我希望能合在一起送。因為舍親的境況比我好得多;備禮得重一點,我就沾了他的光了。這話,還請宜士兄多多費心,說得婉轉一點兒。」

  「不止於婉轉,我還要為旭公占住身分。既然六親同運,自然休戚相關,不分彼此。旭公請放心,這話我會說。」

  艱苦一夜,總算談得有了結果,李煦憂疑難釋,還有話要說;但四姨娘忍不住出面干預,只得作罷。

  其實最艱苦、最操心的倒是她;要備一份能讓年希堯重視感動的禮物,猶須大費周章。好在事雖重要,還不太急;急的是要與滸墅關打聽消息,所以第二天一早,開了畫箱,請李果自己挑了兩幅畫,打發他先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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