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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好,好!該哭。」說著,李煦又忍不住傷心。

  「老爺,」楊立升勸道:「還有好些大事,要聽老爺吩咐呢!」

  「對!」李煦就在廳上坐了下來,「第一件事,鋪設几筵,多找人來動手。」

  楊立升不懂「几筵」二字;猜度著說:「是替皇上鋪一個靈堂?」

  「對了。」李煦又說:「几筵鋪設好了,立刻成服。」

  「是!」楊立升答應著,心裏在嘀咕,不知道這個靈堂怎麼鋪法。

  「你去請李師爺來。」

  「李師爺」就是李果;不必派人去請,他跟「甜似蜜」已聞訊而至,匆匆詢明經過,李果隨即發號司令,几筵該如何鋪設;成服應該預備些什麼?同時又請「甜似蜜」到藩司衙門去打聽,大喪的儀節,禮部應有文書,是否已到。

  這時李煦已為四姨娘請了進去;因為她聽說曾有哀傷過度,昏厥在地,很不放心。但李煦卻不肯休息,心中有事,非要找李果來商量不可。

  拗不過他,四姨娘只好派人傳話出去,請李果到書房裏來見面;此時亦不容避什麼嫌疑,為了所談之事不容婢僕聞,所以是她自己招呼主客。

  「李師爺。請你勸勸我們老爺;船到橋門自會直,越急越無用。」

  「正是這話。」李果深深點頭,「我亦不信世界上有過不去的關。」

  由於他那充滿了信心的語氣,李煦大受鼓舞,「客山,」他顧得比較從容了,「乾坤雖定,只怕還有麻煩。」

  「此言從何而來?」

  「我從遺詔當中聽出來的。」李煦放低了聲音說,「遺詔確是先皇的語氣,而皇位原該是恂郡王的。」

  「喔,」李果俯身說道:「乞道其詳。」

  「遺詔大概是早就預備好的,臨時填上名字;可是照遺詔的語氣,臨時填的名字,應該是皇十四子,而不是皇四子。」

  「證據何在?」李果率直問說。

  「證據就是『深肖朕躬』四個字;說『克肖朕躬』還則罷了,用這個『深』字,先皇的意思就是繼位的皇子像極了他。宮裏的人誰都知道,最像『萬歲爺』的,就是十四阿哥。寬宏大量,待兄弟好;聰明不外露,凡事肯吃虧。而最不像『萬歲爺』,就是四阿哥。」李煦又感慨地加了一句:「一母所生,有這樣性情不同的兩弟兄,真正不可思議。」

  「嗯,嗯!」李果深深點頭,「說雍親王最不像先皇,確有根據。先皇仁厚,雍親王刻薄;先皇很看重西洋的學問技術,雍親王從不親近西洋人跟西洋的東西。」

  「不喜歡西洋人,是因為到中國來的西洋人,都是教士。你想,有個極受寵信的和尚文覺在他左右,跟西洋教士自然勢如水火了。」

  「怎麼?」李果大吃一驚,「文覺在當今皇上左右?」

  「早就在王府裏了。」李煦詫異地問,「文覺怎麼樣?」

  「莫非萊公不知此人?」

  「我只知道他那張嘴很能說:似乎也工於心計。」李煦答說,「我是『僧道無緣』,所知僅於此了。」

  「唉!」李果嗟嘆著,「朝中只怕從此要多事了。文覺此人豈僅工於心計?萊公,你恐怕不知道,他胸懷大志,要做姚廣孝第二!」

  李煦驚愕莫名;有不可思議之感。這個寒山寺的和尚,竟有這麼一番志向;而又偏偏投到了雍親王府裏,豈非天意?

  「姚廣孝助燕王得了天下;難道當今皇上接大位,也是文覺在幕後策畫?」

  「一定的!如今我才知道此人陰險不測!」李果回憶著說,「我因為他善於詞令,常找他去聊天,有一次我問他:歷代高僧他敬仰的是誰?他說道衍。姚廣孝的法名道衍;又說:道衍是蘇州人,我也是蘇州人。當時以為他不過故作驚人之語,現在才知道確有此心。他那年離開蘇州的時候,跟我說是去朝峨嵋金頂,也許就終老在峨嵋、青城之間,誰知道他竟投了雍親王府。光是這一點,萊公就知道他的深沉了。」

  一席話說得李煦傻了!好半晌才怏怏無奈地說:「早知道他是怎麼一個人,我一定面奏皇上,把他攆走。我不知道他跟你很熟。」

  「我也不知道萊公知道他在雍親王府;早知道了,我一定會告訴萊公。」

  「唉,如今後悔已遲!反正他也幫雍親王得了天下了!」

  「不然,助人得了天下,還要助人定天下。當年靖難之師破金川門而入,燕王如何對建文及忠於建文的臣子,一般也是姚廣孝的主意。這前車不能不鑑!」

  李煦耳中在聽;心中想起方孝孺滅十族,以及鐵鉉、黃子澄等人的妻女眷屬,發到教坊,生下好些不知其父為誰的兒女的故事,不由得就打了個寒噤。

  「客山,」李煦突有靈感,「既然你跟文覺很熟,我倒想拜託你吃一趟辛苦,去看看你這個方外之交如何?」

  李果心想,此刻來燒冷灶,嫌遲了些。不過多年賓主相待,明知沒有多大用處,也得去走一趟。

  「這樣吧,」李煦忽又說道:「我們一起進京;我還是應該去奔喪。」

  原來國有大喪,異姓之臣,持服不同;側近侍從,視如家人之列,在外省亦須奔喪回京,匍匐於梓宮之前。上三旗包衣為太后、皇帝的家僕;所以李煦早跟四姨娘商量過,遺詔一到,立即束裝上道。但四姨娘很不贊成,因為臘月中雨雪載途,數千里跋涉,壯漢都視為畏途,何況李煦年邁體衰?結論是看上諭如何再定行止;倘或並未指明內務府人員必得進京,不如就免去此行。李煦也答應了,而此刻終於因為不放心大局劇變,翻然易計,決定借奔喪為名,進京觀變。

  「老爺,」成三兒走來說道:「皇上的靈堂鋪設好了;剃頭的也找來了,請老爺截了辮好成服。」

  於是李煦被攙扶出聽,只見白帷白幕白椅披,素燭高燒,供著一桌「餑餑」;是織造衙門的廚子,早三四天前,便按照滿洲規矩,特地製辦好了的。正中懸一副從頂棚垂到地上的大白幕,上面一幅白竹布的橫額,寫著「天崩地坼」四字;下供一方紙糊貼藍字的神牌:「大行皇帝之靈位」。走廊上舖起極長的案板,吳嬤嬤正指揮著會針線的僕婦們在裁剪孝服;看見李煦出來,一起都站了起來。

  「你們忙你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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