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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李煦說了這一句,親自檢點几筵,挑了許多毛病,總嫌用的東西不夠講究;楊立升與錢仲璿照他的意思,即時換過。看看一切都妥貼了,李煦忽又出了花樣。

  「客山,我有個主意,不知道行不行?」他說:「我想供三套書:『全唐詩』、『佩文韻府』、『御批資治通鑑綱目』。」

  這三部書是李煦奉旨襄助曹寅、特開書局編纂刊刻的。李果瞭解他的心理,倘有人來叩奠几筵,就會想到,李煦為先帝所信任;幹的差使,不僅限於織造。

  說起來這有表功自炫之意;但亦未嘗不是懷念恩澤的一種表示,所以李果點點頭:「這亦不算失禮。」

  既非失禮,當然可行。於是臨時開庫房,搬了這三套大部頭的書來;在几筵之旁另設兩張條桌,供好這三部書,然後截髮成服,全家舉哀。在一片號咷大哭聲中,「甜似蜜」回來了。

  他帶回來好些上諭,部文的抄件。第一件是大喪儀制:「外省官民哭臨成服,均如世祖皇帝大事儀;惟內外文武官員一年內不作樂。」另外抄來世祖大喪的儀制是:「詔到日摘冠纓成服,朝夕哭臨凡三日;官員命婦亦素服,十三日而除;不嫁娶凡一月;不作樂凡百日。」

  第二件是上諭京外各官,照舊供職,不必來京。第三件是皇八子胤禩、皇十三子胤祥封親王已有稱號,一個是廉親王,一個是怡親王。第四件是以未到任兩江總督查弼納暫理禮部事務。第五件是定於十一月二十日登極,年號雍正。第六件是命工部左侍郎署湖廣總督滿丕來京,在原任侍郎內行走;陞廣東巡撫楊宗仁為湖廣總督;以原任安徽布政使年希堯署理廣東巡撫。

  「這一下,你該死心了吧?」四姨娘對李煦說:「新皇上根本不讓你進京。」

  「就我不去,總該有人去;而且越快越好。你看,年老大放了廣東巡撫,足見這條路子是好的。」李煦又說:「快過年了,還讓李師爺出遠門,實在過意不去;無論如何,盤纏一定要從豐。」

  四姨娘不作聲,盤算了好一會方始開口:「總要等小鼎回來了,才能定規。不是好好帶上一筆錢,去了也沒有用。」

  「怎麼?」李煦急忙問道:「小鼎回來了,就有錢了?」

  「也說不定。」四姨娘問道:「那天張得海回來,你是怎麼跟他說的。」

  「我叫張得海跟小鼎說,讓他跟沈宜士先回蘇州再說。」

  「那也該到家了呀!。」

  「算日子應該到家了。我想,也就是這一兩天的事。」

  李煦說對了一半。人倒是就在第二天就到家了,卻只沈宜士一個。原來李鼎的病是好了,但體力未充,不耐跋涉;所以曹老太太留他再休養些日子,早則五六天,遲則半個月,方能回來。

  不過人雖未歸,卻捎了信來;信封上寫的是「四庶母親啟」,所以沈宜士不便面交李煦,而是鄭重託付給吳嬤嬤,悄悄遞交四姨娘。

  四姨娘會記賬,自然識字,不過識得不多。好在李鼎也知道她肚子裏墨水有限,信寫得明白如話;字也清清楚楚,而且加圈斷句,所以四姨娘不必求助於人,便能完全瞭解。

  信也不長,主要的就是報個大喜訊,震二奶奶願借五萬銀子。她也知道這筆銀子的主要用途,是歸還虧空的公款;因而由她叔父馬維森那裏劃撥四萬銀子。信上說,只要李煦寫信給馬維森,開單列明,向某衙門歸還某項虧欠多少;馬維森便可代辦,將來憑收據結算。

  除此以外,還有一萬銀子,震二奶奶分兩批交,一批是由蘇州孫春陽撥付,信中附了一張憑條,支銀六千兩,署名是「鳳記」。大概震二奶奶有私房錢存在這家遠近馳名的南北貨行。至於尾數四千兩,尚在籌措之中,大概年內必可收到。

  看完這封信,四姨娘喜出望外,但第一件事,便費躊躇。這個喜信當然要告訴李煦,卻不知應該如何措詞?倘或照實而言,就一定會引起這麼一個疑問:李鼎的面子這麼大;那樣精明的震二奶奶,居然一借就是五萬兩?

  想了又想,覺得這封信不能給李煦看;而且也要作為震二奶奶主要的是賣他的老面子,在情理上方始說得過去。

  於是想好了一套話,將李煦請了來,說與他聽。意料中他會驚喜交集;誰知不然!竟是泫然欲涕。

  這就很難懂了!四姨娘而且有些掃興,因而冷冷地問道:「這又是為了什麼事傷心?」

  「唉!我替我自己難過。早幾年,三、五萬銀子幫人的事也常有;如今震二奶奶肯借這筆款子,我竟想給她磕個頭。人窮志短,一至於此,你想,我難過不難過?」

  不說還好,一說倒惹得四姨娘為他難過了;心裏在說:你給震二奶奶磕頭,她也決不會借五萬銀子給你!如果我說了實話,只怕你都不想活了。

  「總算天無絕人之路!」李煦一時的感觸消失,立即就顯得精神十足了。「今天我就寫信;先把那筆人蔘款子交清了,別的都好說。」

  「一筆就是一萬七千多。」四姨娘抑鬱地說:「虧空也不知道那年才補得完?」

  「總有補完的時候。」李煦仍舊不脫樂觀豁達的態度,「這一次請李客山進京,我要重重託他,如果能把文覺跟年家的路子走通,裏頭先安上了線;外頭有十四阿哥、八阿哥照應,保不定再讓我管兩年鹽,也是說在那裏的事。」

  四姨娘懶得理他這話,只說:「既然要請李師爺進京;此刻盤纏也不愁了,你就請他趕緊去預備吧!」

  「嗯、嗯!」李煦問道:「你還能抽得出多少銀子?」

  「沒有算過。」四姨娘答說:「反正今年過年,既不送禮,也不請客;借大喪的名頭,能省的都好省。我想李師爺進京,既然要去走路子,錢不能不多帶些,抽三千銀子讓他帶去。你看呢?」

  「不必!我的意思是,只要抽得出千把銀子,供他安家;路上夠用就行了。京裏要打點,可以在馬家那筆款子裏面撥。」

  「一千銀子,現成就有。」四姨娘將李鼎信中所附的憑條取了出來,已將交到李煦手中時,忽又變計,「不!還是讓我自己去提;不必讓外頭知道。」

  「何必你自己去?你要瞞著外頭也容易,我請沈師爺去一趟,拿憑條換個摺子回來就是了。」

  「不!還是我自己去。本來我也要到孫春陽去訂年貨。年到底還是要過的,不過不能像往年那樣熱鬧而已。」

  「說得也是!年還是要過的,雖說不送禮,遠道的至親好友,土儀還是要送的。你們看看,應該給京裏捎些什麼吃的去,順便交代給孫春陽,豈不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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