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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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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 「別嚕囌了,快上床來吧!看你,穿得這麼少,別凍著了。」說著,伸手去拉她。 朱二嫂很快地轉身而去,一口吹滅了蠟燭,摸索上床;鼓搗了好一會,靜了下來,李果從感覺中知道她睡穩了。 「美中不足,看不見你的臉;只好摸一摸。」 伸手到她臉上一摸,便是一驚;她的頰上是溼的,自是眼淚。好端端地,何為而哭?李果大為不安。 「你在哭?」 「我不想哭。」朱二嫂的聲音很低,「可是又不能不哭。」 「為什麼?」 「傻瓜,」朱二嫂的聲音忽然變得很輕鬆了,「總是傷心才哭,你別再問了!該我問你。」 「好吧!你說。」 「你真的會常來?」 「我騙你幹什麼?」 「一個月來幾趟?」 「那可沒有準。」李果問道:「你願意我一個月來幾趟?」 「你別問我。」朱二嫂又說:「你太太知道了這回事,不會跟你吵吧?」 *** 朱二嫂早就醒了;但很快地又醉了──沉醉於不知斯世何世,如夢似幻的新鮮而驚心動魄的記憶之中。 就是這樣一次又一次忍不住的回憶,亦需要支付精力;因此一次又一次地醒而又睡。每一次她都會想到蕙香的話,睡晚些不要緊;凡事有她會招呼。有時細聽窗外,聲息悄然;她不由得會自己安慰自己:還早,不妨再睡一會。 終於,她不復再能睡了;同時李果亦已醒來。兩眼灼灼地望著她,突然一翻身又緊緊地抱住她。 「不行了!」她很快地說:「只怕已到了中午。」 「那裏會?」李果伸手到枕下,「等我看,什麼時候。」 一看連李果亦覺不安,短針垂直下指在「十二」上面;是正午的十二點。 「你說得不錯;真是十二點。」李果驀地裏挺身而起;寒氣砭膚,才知道上半身是赤裸著的。 「趕緊睡下來!」朱二嫂在他背上拍了一掌,「當心受涼。」 一睡了下來,李果擁被笑道:「剛才是一鼓作氣;這會兒真懶得起床了。」 「我先起來,你再睡一會好了。」朱二嫂摸索了好半天,方始下床;穿上棉襖,拉開窗簾,第一件就是去照鏡子;兩個黑眼圈,灼然可見;同時發覺腿軟軟地站都站不穩。 扶著桌子揭開窗簾,屋子裏並沒有亮了多少;天色比前一天更陰沉。朱二嫂心想,怕要下雪了!不由得沒精打采地坐了下來。 已經醒來,懶得起床的李果,在帳子裏看得清清楚楚,見她坐著發楞,不由得詫異,便揭開賬子,披衣下床。朱二嫂聽得聲響,回頭來看,她那眼中陰鬱的神色,更使得他不安了。 「怎麼回事?」 「你看,快要下雪了!路上又是雪,又是雨,泥路上一腳踩下去,半天拔不起來;又冷又溼,衣服不烘乾,怎麼穿?就不嫌難受,也會受病。一想起來,我真愁死了!」 原來是為此發愁!李果笑道:「我都不愁,你愁什麼?我又不是單身趕路,有張五爺作伴;帶的人也不少,怕什麼?」 「車子陷在爛泥地裏動不了,人再多也沒有用。」 「那可是沒法子事!只好碰運氣。」 正談到這裏,聽得有人叩門;必是蕙香發現他們已經起身來問訊。朱二嫂走到外間,開出房門去一看,果不其然,蕙香、芸香雙雙站門外。 「昨晚上睡得還好吧?」蕙香含笑相問。 本是一句極平常的寒暄,朱二嫂心虛;尤其是看到芸香那種好奇並帶著窺探意味的眼色,更感窘迫;只好很客氣地敷衍:「兩位妹妹請進來坐!」 「謝謝,不必。」蕙香問道:「李師爺想來也起來了?」 「是的。」 「叫人打臉水來!」蕙香先吩咐芸香;然後又轉回臉說:「我家五爺,陪著李大爺進城了。臨走有交代——」 「啊!請進來,坐了說。」 蕙香點點頭,踏進房門;一看便說:「朱二嫂何必費事,等我們來收拾好了。」 朱二嫂還待說兩句客氣話,李果已迎了出來;蕙香按規矩請了安,站起身轉達張五的留言。 「我家五爺說,他陪著李大爺進城辦事,請李師爺再在這裏玩一天。」蕙香看一看朱二嫂又說:「五爺又說:請朱二嫂仍舊陪一陪李師爺。五爺已經打發人到朱二嫂家去通知了,說是我家老太太挽留。」 張五如此安排,是被挽留的兩人完全沒有想到的;李果與朱二嫂對望了一眼,一時竟不知如何作答。 「李師爺是先吃點心,還是就開飯?」蕙香又說:「時候也不早了。」 「就吃飯吧!」李果不勝歉疚地,「真正是打攪了!教我好生過意不去。」 蕙香少不得也客氣一番,方始轉身而去。等她走遠了,朱二嫂說:「『客去主人安』,不能再讓她們費事了。」 「我也這麼想。可是,張五已經到你家通知了——」 「我不回去。」朱二嫂搶著說。 「不回去?」李果困惑地說:「你今晚上睡在那裏?」 「進了城再說。」 李果仍有疑問,進城到何處落足?不過看到她胸有成竹的神氣,覺得可以暫且不問。 洗了臉吃飯;朱二嫂一定不讓蕙香與芸香伺候。這一方面是表示禮貌;一方面是為了有個籌思已熟的計劃,要跟李果在私底下談。 「我要帶你進城看一處房子;你如果心口如一,以後會常常來,你就把那裏的房子賃下來。」 「好啊!」李果欣然同意,「是怎麼樣的房子?」 「你看了就知道了,很靜。房子當然不算好,但很合我們兩個人住,因為有照應。」 「喔,」李果明白了,「你是說分租人家的餘屋。房東是誰?」 房東是朱二嫂的閨中密友,比她大得多;小名阿桂,朱二嫂管她叫「桂姐」。這桂姐心腸很熱,也很能幹,最好的是,從不道人長短;所以朱二嫂跟她無話不談。她雖是有夫之婦,但丈夫軟弱無用;所以寡婦午夜夢回,搗枕頭,咬被角,萬般無奈的苦楚,她也頗能體會;曾經很謹慎地替朱二嫂安排過一段露水姻緣,結果是日子不巧,正好逢到朱二嫂「身上來」,以致臨陣退卻。 這最後的一段秘密,朱二嫂當然不會透露。但只談桂姐的為人及與她的關係,李果便已明白;以此為雙宿雙飛之處,不獨可得桂姐的照應,而且也不虞春光外洩,實在是一個可遇而不可求的好所在。 「太妙了!」李果放下酒杯,「吃了飯,馬上走。」 「看看皇曆,如果今天日子好,馬上就訂約進屋;今天晚上我就睡在那裏。」 「原來你早想好了,怪不得有恃無恐。不過,倘或日子不宜於遷居進屋呢?」李果問道:「你跟我到客棧去住?」 「對了!我正是這麼打算。」 「你敢?」 「有什麼不敢?大不了你替我另外找一間屋子就是。」 「那可不一定有。」李果緊接著說:「也不必看什麼皇曆了,揀日不如撞日;反正我跟你在一起的日子,都是好的。」 朱二嫂甜甜地笑了,帶些嬌羞的味道;看上去像年輕了十歲。 「慢點!有件事先得商量好。」李果問道:「對主人怎麼交代?」 朱二嫂想了一下說:「這件事,似乎不能瞞他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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