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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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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得是!不能瞞他們;等安排好了,我們就在新居請他們喝酒。」 於是,匆匆飯罷;李果將蕙香找了來,先道謝,後致歉,說要進城。然後儘口袋所有,約莫八、九兩碎銀子留下,一塊作轎錢,其餘都作了賞號。 初見時有些忸怩。李果自覺行止有欠光明,不似正人君子,心裏不免嘀咕,不知道人家會怎麼樣看他。但很快地,那種不安的感覺就消失了;因為桂姐是個很容易親近的人。 她有四十多歲,胖胖的身材,圓圓的臉,慈眉善目,生得是很富泰的福相;與她那形容瘦小猥瑣的丈夫站在一起,誰也不會相信他們還是一對感情不算壞的夫婦。 只一說「想租房子」,桂姐便明白了一半;告個罪,再使個眼色,將朱二嫂邀入臥室,問個清楚。 「看人倒還不錯。你們是怎麼認識的?」 「蘇州織造李大人那裏的師爺;李大少爺帶來的。」朱二嫂低聲說道:「是經過這裏進京,一過了年就會回蘇州;以後常常會來。」 「你呢?」桂姐問道:「他一來了,你就來陪他?」 「嗯!」朱二嫂答應著;雖是無話不談的閨中密友,到底也不大好意思,所以她低著頭,不敢看桂姐。 桂姐心中雪亮;平靜地問:「認識多少時候了。」 「兩三天。」 「才兩三天,就有交情了!」桂姐失聲說道:「好快!」 「是張五爺跟李大爺把我騙了去的——」朱二嫂將前一天的遭遇,約略說了一遍。 桂姐聽得很仔細,一面聽,一面為她設想;聽完又思索了一會,點點頭說:「這樣也好!看個幾個月,再作道理。走吧,先看房子。」 可以出租的餘屋,是小小的一個院落,北屋之間,外帶一間廂房;天井裏鋪著青石板,卻有一個花壇,種著一株臘梅;蜜黃色的花正開得熱鬧,李果一看就中意了。 「好得很!」他向朱二嫂說:「請桂姐吩咐一個賃金的數目,今天就成約進屋吧!」 「今天就進屋?」桂姐插嘴問說。 「他說,」朱二嫂答道:「揀日不如撞日;而且馬上要進京了,也不能多等。」 「說得不錯,揀日不如撞日。我馬上找人來收拾屋子。」桂姐說道:「木器倒是現成的,動用家具,隨後再添也不要緊;不過要添一副新舖蓋,晚上也要熱鬧熱鬧。」她想了一下又說:「都交給我了!妹夫趁早去請幾位好朋友來暖暖房。」 一聲「妹夫」,別具親切之感;李果便向朱二嫂說:「他們還不知道這回事呢!我得去告訴他們,順便邀了他們來吃飯。不過,太麻煩桂姐;還有訂約的事——」 「小事,小事!妹夫先請吧!」桂姐問道:「客有幾位?」 「只得兩個。」 「那更省事了。你請放心。」桂姐笑道:「晚上來做現成新郎倌好了。」 李果笑笑不答,朱二嫂卻是面泛紅暈;向李果使了個眼色,走到一旁;李果也正有話要問她,隨即跟了過去,輕聲說道:「訂約的事怎麼說?」 「不要談錢!」桂姐聽到了,在一旁高聲說道:「我不是為了錢才租房子給你們的。」 *** 一路上談朱二嫂、談桂姐,當然也談往時見聞,印證此時的經歷;有健談的張五作伴,旅途頗不寂寞。加以天公作美,常常是極好的太陽;很少遇到雨雪。除了風沙撲面,不能張嘴,有時還不能張眼是一大不便以外,別無苦處。 ▼第五章 到京那天是十二月廿八;這年十二月小,過一夜就是除夕了。 李果是住在西河沿的三元店,行裝甫卸,征塵未浣,先忙著將帶來的土儀,照名單配好;派人持著李煦的名帖,分頭致送。國喪期間本可不送年禮;但些許土儀,自當別論。當然,這是普通人情;有些要緊地方,非李果親自登門不可。 首先要拜訪的是,內務府營造司郎中佛寶;此人是李煦的兒女親家,休戚相共,所以李煦在李果臨行以前,特地關照,到京以後立刻去看他,打聽消息;若有疑難,亦不妨跟他商量。 佛寶家住西城石老娘胡同。李果不曾去過;但內務府的人,很容易打聽,車子一進胡同東口,車伕在「大酒缸」上一問,立刻明白。到門投帖;很快地便有佛寶親信的聽差出來招呼:「請李老爺小書房坐。」 佛寶是李果相熟的,二十年來見過十來次,相見問訊;旗人多禮,與李果相關的人,都要一一問到。這番應酬完了,佛寶第一句話問:「客山!行李卸在那兒?」 「我住三元店。」 「怎麼住店呢?自然是住在我這兒!」說著,佛寶便要叫人去取李果的行李。 「不敢,不敢!多謝佛公。我還是住店,比較方便。」 李果堅辭好意,費了好些唇舌,才得如願。他怕佛寶還有些繁文縟節的禮貌使出來;所以開門見山地說:「旭公特地讓我進京,來看佛公;諸事要請佛公主持。」說著,將李煦的一封親筆信從貼身衣袋中取了出來,當面遞上。 說這話的神色是很鄭重的;佛寶不由得心頭一懍,拆開信來,細細看去,只得兩張信紙,道是「處境艱危,常有朝不保夕之憂,叨在至交而又至親,亟懇鼎力賜援。筆下不盡,統請客山兄面陳。」情詞哀急,「至交而又至親」的佛寶,心情不由得沉重了。 「何以有『朝不保夕』的話?」他用低沉的聲音問:「一朝天子一朝臣,調動或者不免,要說有別的麻煩,是斷乎不會有的。」 「倘或調動,就是『朝不保夕』了!」 「這話怎麼說?」 「佛公跟旭公至親,想來他的情形,必有所聞。」 「是的!」佛寶答說:「他手頭散漫,好客,我知道有虧空。」 「佛公知道虧空有多少?」 「多少?」 李果想據實回答;話到口邊,怕嚇著了佛寶,復又改口:「不下三十萬金!」 「三十萬!」佛寶將雙眼睜得好大,怔怔地望著李果,好久,才著急地說:「怎麼鬧這麼大一個窟窿?」 「手頭散漫,好客,自是原因;不過,最主要的,還是幾次南巡,把窟窿扯得不可收拾了。」 「那,皇上在的時候,不是替他補過幾次?」 「沒有補完。」李果答說:「他總覺得窟窿太大了,說不出口——」 「唉!」佛寶不等他說完,便頓足長嘆,「旭東一輩子就害在這個虛面子上。如今好!皇上都駕崩了,誰知道他這筆賬?」 「是啊!此所以旭公有朝不保夕之憂。」李果用很重的語氣,而且輔以手勢:「只有一條路,必得保住蘇州織造這個差使!不然,辦交代就顯原形了。」 「難!」佛寶大為搖頭,「胡鳳翬在謀這個差使,他是什麼人?客山你知道不?」 「知道,年妃的姊夫。」李果又說:「我就不明白,內務府的闊差使也很多,他為什麼偏偏想這個蘇州織造呢?」 「這都怪旭東自己不好。」佛寶答說:「論實惠,內務府的好差使很多,可是比不上織造來得闊。織造也只有江寧、蘇州兩處,曹楝亭、李旭東把場面擺得這麼闊,這麼熱鬧,誰不眼紅?」 李果默然,自覺心在往下沉;但也有警惕,自己為自己鼓勁,極力將一顆心提了起來,擺出毫不洩氣的神態說道:「佛公,事在人為,有條路子,或者可以擋得住年家的勢力。」 「喔!」佛寶很注意,也很疑惑;李煦有些什麼路子,他都知道,略想一想問道:「是十四爺這條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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