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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我聽說他虧空不少。他的事,我怕幫不上忙。」文覺緊接著說:「你姑且說了再談。」

  張五的心一沉,身子發軟;但終於還是簡單扼要地說了句:「無論如何請你幫忙,能保住他的位子。」

  「果然是為此!」文覺大為搖頭,「只怕愛莫能助。皇上恨極了包衣。而且有人挖他的牆腳。」

  「我知道——」

  「你知道就更不用我再多說了。」文覺搶著說道:「此人不但有內線,而且有極硬的靠山。」

  張五真個要支持不住了;他用茫然失神的眼睛看文覺說:「我真不明白,此人何以非要謀這個差使不可?」

  「這就不知道了。我也沒有工夫去管這些事。如果你要知道,我可以替你打聽。」

  「打聽無用,要打消!」張五鼓起勁來說:「覺公,只要你肯助以一臂之力,事無不成之理。」

  「這,我那裏有那麼大的神通?」

  「覺公,」張五又拉出一個人來,「你不跟他幕府裏的人也熟嗎?」

  「只有一個,也姓李。」文覺緊接著說:「五少,不是我不講交情;交情,光你一個就夠了。實在是我幫不忙。」

  「我不相信!」張五不能不拿出姚廣孝來作比了,「我搬到這裏來以後,才知道天寧寺原是姚少師卓錫之地;我想,覺公,你如今的位分,不也就跟姚少師一樣嗎?」

  聽到這話,文覺臉色大變;但驚懼之容很快地消失了,「五少,」他用極低的聲音說:「不管你想得對不對,這話千萬不能跟第二個人去說。你把我比做姚少師;皇上成了什麼人了?我不是嚇你,這話是在這裏說,隔牆有耳;倘或在別的地方說,會替你惹來殺身之禍。」

  用不著文覺嚇他,只「你把我比做姚少師;皇上成了什麼人了」這一問,便足以使張五自己嚇著了自己。將當今皇上比做明成祖,不就是說他奪了他人的天下了嗎!

  「好了!你也別怕;只記著我的話就行了。」

  「是!我一定記住。」

  文覺點點頭,「至於你提到姚少師,我先請問你,你讀過『罪惟錄』的『溥洽傳』,跟明史的『姚廣孝傳』沒有?」

  「罪惟錄這部書,知其名,沒有讀過;明史姚廣孝傳是讀過的。」

  「那麼,我考考你;姚少師八十四歲那年入覲,明成祖常去看他,有一次問,有什麼話說?意思是有什麼遺言,請問,姚少師是如何回奏?」

  張五將姚廣考傳默憶了一會答說:「他的回奏好像是為溥洽求情,說他在監獄裏太久了。」

  「是的。」文覺又說:「我再請問,姚少師要救溥洽,早就該開口了,為什麼要等溥洽繫獄十餘年之後;而且在成祖問他最後的心事,方始明說?」

  這將張五考問住了!他復又回憶姚廣孝傳,記得說溥洽是建文的「主錄僧」;燕師入南京金川門,大索建文而不得,當時雖將宮中自焚而死的皇后,當作建文,認定他已殉國,以絕天下之望;事實上特派親信,巡行天下,訪求建文的蹤跡。由於有人說,建文出亡,溥洽知道經過情形;甚至說建文出宮時,最初就躲在溥洽那裏。而溥洽堅決不承認;因而成祖另外找了個罪名,將溥洽拘禁在獄。張五所能回答文覺的,僅此而已。

  「其實,」文覺說道:「溥洽不但知道建文如何出亡;而且建文祝髮,根本就是溥洽主持的。姚少師知道成祖對這件事寢食不安;與此事有關的人,不會輕赦,所以他一直不敢說,怕貿貿然碰了釘子,以後話就不好說了。直到自顧在日無多;最後的一個請求,成祖一定會成全他,方始表明心事。這個道理你懂了吧?」

  懂是懂了,卻不大相信;「李某人能與溥洽相比嗎?」他問。

  「雖不能相比,招恨則一。總之,壞在是包衣的身份;不管下五旗,還是上三旗,上頭一提起來就會生氣。」文覺又說:「包衣惹出來許許多多的麻煩;結果是害了他們的主子。」

  聽得這一說,為張五添了額外的心事,不但為李家擔憂,替曹家也捏了一把汗。他從小受祖母憐寵;父兄鍾愛,過的是無憂無慮的日子;這次北上,自覺受人重託,肩上挑著一副關乎一大家人禍福的擔子;雖感到不勝負荷,但自信必可挑得起來。不想真要挑起來時,那副擔子竟像在地上生了根一般,文風不動!想到李家父子滿心以為他一言九鼎,馬到成功;該走的路不去走,該留的退步不去留,豈不誤盡誤絕?

  怎麼辦呢?自不量力,悔之已晚;憂急悔恨,加在一起,以致臉色灰敗如死;看在文覺心中,倒覺得好生不忍。

  「五少,」他說:「你的心也太熱了!」

  「不熱也不行!我是答應了人家的。」

  文覺大驚,「你答應了人家的?」他急急問說:「你跟人家怎麼說。」

  看到他的表情,張五發覺自己失言了;不過多想一想,覺得也沒有什麼不能出口的話:「他們知道你是從龍之臣;又知道我跟你有交情,問我能不能託個人情,我當然義不容辭。」

  「就是這些話?」

  「就是這些。」

  文覺放心了。他跟當今皇帝之間的秘密很多;又只記得張五知道他的秘密,卻不知道他知道多少?深怕張五為了證明跟他交非泛泛,洩漏他的秘密,所以大為不安。如果是這麼兩句話,也平淡得緊。

  不過,他還是有疑問,「李客山跟我也熟。」他問:「怎麼不託李客山,要託你呢?」

  這句話才真難回答。此時決不能再說破是跟李果作伴同來的;更不能說李煦父子認為他跟文覺的交情,比李果來得深,所以只託他而不託李果。同時他覺得也不能絕了李果去看他的路。一句話中三面都要顧到,大是難事;想了一下,這樣回答:「李客山大概也要到京裏來。會不會來看你,就不知道了。不過,既然有交情在那裏,我想他會來看你。」

  文覺不作聲,籠著衣袖在屋子裏走;走時聲息全無,不知他怎能練成這一套下腳如飄落葉的功夫?

  「唉!」他忽然站住腳說:「偏偏是你們兩位,論情理,我不能不管;可是要管又實在無從管起。五少,我跟你說一句不足為外人道的話,這件小事我不能管,要看他的造化。」

  聽到最後兩句,張五的精神一振;「覺公,」他問,「既是小事,管亦不難;何以不能管?何以要看他的造化?」

  「這話,我可沒法兒說了。」

  他是平平淡淡的一句話,張五卻像胸口挨了一拳,氣血上湧,堵得難受。好久,愁眉苦臉地說了句:「早知如此,應該敬謝不敏的。」

  文覺黯然低頭,臉上有愧歉之色,不願讓張五發現;沉吟了一會,突然說道:「李織造有個侄子單名一個紳字,號縉之;你知道此人不?」

  「聽說過,是恂郡王的幕府。」張五很注意地問說:「覺公,你問此人為什麼?」

  「他跟恂郡王一起回京來了。如果你能約他來跟我談一談──,」文覺忽又問道:「你認識他?」

  「不認識。」張五知道這是一個機會,不肯放過;緊接又說:「有什麼事我可以去找他。」

  「不認識,話就不好說了。」文覺搖搖頭。

  「也許,」張五很謹慎的說:「李客山已經進京,亦未可知。如果他來了,自然什麼話都可以跟李縉之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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