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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


  細聽張五所說前一天晚上跟文覺會面的經過,李果脊梁上一陣一陣發冷;心裏極亂,有些話也不曾聽清楚。直到提起李縉之居然亦為文覺所知,而且似乎有求於李縉之,他才如連日陰霾,忽見陽光般,心胸為之一爽。

  「這怕是唯一的,也是最後的一個機會。」李果很有把握的說:「李縉之這個人是熱血男兒,何況又是他老叔的事,無有不盡心之理!我明天就到通州去把他搬了來。」

  「何必你親自去?派人送封信去就行了。你別忘了,你要先去看文覺。」

  「說的是!」李果盤算了一會,突然問:「五兄,你看文覺那裏送點什麼東西好?專程來看他,又是有所求的;這份禮得好好打點。」

  張五一時無法作答。文覺如今要什麼有什麼;那怕上千銀子的重禮;也未見得會看在眼裏;而況,他名義上總是出家人,世俗富貴人家視為珍貴的東西,在他未必有用。

  「我想,送禮總要投其所好。」李果又說:「我只知道他好權勢;那只有當今皇上,才能給他。此外,我就不知道他好什麼了。」

  於是張五從「投其所好」四個字上去思索;定定心細想了一會,忽然想起,「他好一樣東西,可惜,」張五搖搖頭,「你不便送他。」

  「何以見得?請你先說了再研究。」

  「春冊。」張五問道:「你不會知道他有這一好吧?」

  「我從那裏去知道?」李果皺著眉說:「送他這玩意,倒像是當面罵他似地。」

  「就是這話囉。」

  「另外想!」

  想了好一會才商量定當,買一掛名貴的佛珠;刻一方「國師文覺」的玉印;覓一部宋板的佛經;最好能找到一幅李龍眠畫的羅漢或者達摩。這四樣禮物清雅名貴,適合文覺的身份。

  「李先生,」張五提醒他說:「這四樣東西,只怕沒有一弔銀子下不來。」

  「不要緊!敝居停留了一筆款子在京裏,隨時可以動用。五兄,你請坐一會,我寫兩封信;回頭請你陪我一起到琉璃廠去物色。」

  兩封信,一封是寫給李紳,請他即日進京;一封是通知馬維森──李煦有三千銀子存在他那裏,現在要動用了;不過並非提現款,只要定好的東西,由店家送了去,請他憑貨發款就是。

  「行了!」李果寫完兩封信,交其下人,分道專送;與張五帶著小廝福山,步行閒逛;片刻之間,琉璃廠在望了。

  這裏在元朝名為海王村;明朝是專製琉璃瓦的官窯,所以稱為琉璃廠,或名廠甸。自正月初一至十六,凡是九城擺地攤的,都想在這裏占一席之地,名為「開廠甸」;因而歲朝之遊,亦無不「逛廠」。但廠甸不管原來的店家,或者臨時擺設的地攤,都以古玩、字畫、碑帖、文房四寶為正宗,所以遊客中多的是達官朝士,騷人墨客;張五一路上遇見好些熟人,寒暄周旋,應接不暇;到最後,李果只好向張五招呼一聲,帶著福山管自己去辦正事了。

  走不多步,只見高懸一方金字招牌,大書「文粹堂古今圖書」七字。這下提醒了李果;文粹堂的東主姓金,是蘇州人,每年都要回一趟蘇州,收買舊書,少則一船,多則四、五船;書商提起「文粹堂金」,都知道是京師琉璃廠中的巨擘。這金掌櫃,李果也見過兩面,又是舊識,在他這裏要物色什麼,自然不會吃虧。

  等他步履安詳地一踏進去,立刻便有個中年漢子從賬台後面站起來;向一個拿著卷書在看的年輕夥計說:「小謝,招呼客人。」

  原來此輩眼光最厲害,一看李果那種瀟灑的神態,後面又跟著個文文靜靜的小廝,便知是有意來訪書的。國喪猶在百日之內,布服布鞋,服飾上雖看不出貧富;但氣度上卻看得出李果並非寒士,像這樣的主顧,只要買一部宋、元舊書,盈餘就夠店裏半個月的開銷了;所以絲毫不敢怠慢。

  於是,那叫小謝的夥計迎出來說:「請裏面坐!」

  裏面是特設的客座,中間一張八仙桌,兩旁八把椅子;八仙桌上方有一面很大的天窗,所以室內頗為明亮,收拾得纖塵不染,倒是個看書的好地方。

  李果在八仙桌旁坐了下來;小謝便即請教:「貴客尊姓。」

  這小謝撇的是京腔,語尾卻有吳音;李果便用蘇州話答說:「我姓李。」

  「原來李老爺也是蘇州人。在那個衙門恭喜?怎麼以前沒有見過?」

  「我剛到京不久。」李果問道:「金老闆呢?」

  他打的是鄉談,所以並不忌諱北方所諱稱的「老闆」二字;小謝亦是如此:「金老闆年前趕回南邊去了。」

  「喔,年前趕回去的?想來他家有事。」

  「不是。」小謝沒有再說下去。

  這就透著有點神秘了;李果一時好奇,便往下追問:「那麼,是為什麼要趕回去呢?」

  「是──,」小謝放低了聲音說:「一朝天子一朝臣;這個當口,總有幾家大戶人家會敗落下來。金老闆是收書去的。」

  聽得這話,李果像當胸著了一拳,好半晌說不出話;那小謝是近視眼,看不出他臉上的表情。恰好小徒弟送了茶跟果盤子來,便忙著招待;亂過一陣,方始動問來意。

  「李老爺想看點什麼書?」

  「喔,」李果定定神說:「有宋板的佛經沒有?」

  宋板書中,道藏、醫書已是冷門貨;說要佛經,更是罕聞,但做這種買賣,最要緊的是將主顧穩住,所以一迭連聲地答說:「有,有!不知道你老要那一種佛經?」

  「那倒無所謂。你多拿幾部來看看。」

  小謝答應著去找賬房;是金老闆很得力的助手,對於版本源流,亦是爛熟胸中,想了一會說:「二酉堂大概有。你去一趟,有多少都借來。」

  「二酉堂」在琉璃廠東頭路南,本是前明老舖,冷僻舊書甚多;但宋板的佛經,亦只得兩部,一部叫做「占察善惡業報經」;一部就是有名的「楞嚴經」。

  「先送兩部來,李老爺看了再說。」小謝已知李果如真想買宋板的佛經,生意就一定跑不掉,所以說了幾句真話:「佛經多在寺院裏,不比人家收藏宋元精槧,遲早會散出來;所以不瞞你老說,佛經實在不多。」

  李果點點頭;翻了翻兩部佛經,將占察經放在一邊;只看那十卷楞嚴經,字大如錢,寫得好、刻得好,印得更好,清朗如寫,毫芒畢現;紙張堅而又白,一開卷不但賞心悅目,且如有一股書香,撲鼻而至。李果一看就中意了。

  「這部占察經沒道理!在隋朝就知道是偽書了;這個譯者『菩提燈』,來華的蹤跡無可考。」李果又說:「楞嚴經中雖有神仙之說,是道家的主張,所以有人說這部經名為唐譯,其實是宋朝不知那位和尚所偽作。不過,論佛理亦頗有發前人所未發的精譬之處。學佛的人,這部經是必讀的。我買了!大家同鄉,最好不二價。」

  「是,是!李老爺法眼。宋板像這樣好的,真正少而又少;如果不是楞嚴經,是道德經,只怕上千銀子都沒有買處。你老請坐一坐;我馬上就來。」

  小謝跟賬房商量,二酉堂的底價是二百兩銀子;決定討價五百,如果能以三百成交,連三成回扣,可賺一百六十兩銀子,所獲比書主二酉堂還多,是筆好生意。

  果然,漫天要價,就地還錢;討價五百,還價二百;磨到張五找了來,才以二百六十兩銀子成交。就這樣,也有一百二十兩銀子的好處;文粹堂自然竭誠款待,要留兩位客人小酌。李果和張五自然堅辭不受;不過還要借他的地方坐一坐。

  「足下何以遲至此刻才來?」李果笑道:「再不來我真當你去逛胡同了呢!」

  「剛才我在清閟閣看到一件手卷,也許合用,討價亦不貴,要不要去看看?」

  「好啊!」李果又問:「我是坐得夠了,你一路奔波,要不要歇一歇再走。」

  「不必!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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