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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四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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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她的身材一定很苗條?」 「比你小一號。」李鼎四處張望著,「得找個地方坐下來。」 唯一的坐具是雨中的那兩隻石鼓;李鼎不死心,前後房間都走到,最後是在下房找到了一床舊草蓆,便取了來在堂屋正中舖好。兩人面對面盤腿而坐,喝茶吃雲片糕。 「這也算『飲胙』了。」李鼎說:「黃連樹下操琴,苦中作樂。」 「苦盡甘來,就像旱久了會下雨那樣。世界上什麼事都會變,好的變壞,壞的變好。你別著急!」 「我怎麼能不著急!心裏苦悶,沒有人可以說:真想出家去做和尚!」 「年輕輕的怎麼說這話?」彩雲忽然想起一件事,自覺交情夠了,問錯了也不要緊,便又說道:「上次我大姊——」 「你大姊?」李鼎打斷她的話;不過馬上想到了,「喔,是朱二嫂。她怎麼樣?」 「她說,在你那裏看到一位師太?」 「嗯!」李鼎坦然答說:「叫天輪。她庵裏不能沒有她,回去了。」 「我說,這位師太為什麼不還俗呢?」 「還了俗怎麼樣呢?」 「給你填房啊!」 「辦不到的。第一,我爹就決不會答應;第二,我一時也打算不到此。」 「辦不辦得到,是另外一回事,先打算打算也不要緊。」 「無從打算起。」李鼎答說:「我喜歡過四個女子,一個死掉了;三個是不能嫁我的。」 「去世的自然是鼎大奶奶。那三個呢?一個是天輪?」 「嗯。」 「另外兩個呢?」 李鼎遲疑了一會,很勉強地說:「一個是我的親戚。」 「誰?」 「只能說到這裏,你不能再問了。」 「好!這個我不問;還有一個呢?」 李鼎抬起眼來直盯著她看;彩雲頗感威脅,將頭低了下去;心跳加快了。 「你應該想得到的。」他伸過一隻手來相握;彩雲發覺自己一手心的汗。 「我比你大著好幾歲,殘花敗柳,有什麼好?」彩雲低聲回答。 「我不是這麼想。」李鼎停了一下說:「也不知道怎麼回事,我只有遇見比我大幾歲的,我才會想到那件事。」 一面說,一面手漸漸移了上來;袍袖寬大,他的手沿著她那條渾圓的手臂,一把一把捏到肩頭,手已觸到她的繫肚兜的銀鍊子了。 彩雲皮膚與心頭都在作癢;正在意亂神迷時,雷聲隆隆,接著是震天價響一個霹靂,不由得就嚇得倒在李鼎懷裏。 於是她腋下的鈕扣被解開了;肚兜的銀鍊子被拉掉了;但心頭的癡迷,卻已為那個霹靂震掉,「不行!」她掙扎著脫離他的懷抱,「這是鼎大奶奶的地方,不能做對不起她的事!」 「沒有這話!她如果託夢給你;一定勸你跟我好。」 「那也得看是在什麼地方?你不想想,倘或讓柱子撞見了,我還有臉做人?」 此言一出,是個無聲的焦雷,當頭擊中了李鼎;他的臉色像死灰一般──想到他妻子的死;以及她的一死為整個家族帶來的噩運;唯有死勁地咬自己的嘴唇,揪自己的頭髮,才能稍微減輕心頭如刀絞般的痛苦。 彩雲也省悟了,自己的那句話卻好撞著他的隱痛;心裏有無限的歉疚,卻無話可以表達。唯有緊緊地握著他的手。 「雨停了!」彩雲突然發覺,欣喜地說。 「我送你回去。」 「嗯!我去換衣服。」 彩雲知道李鼎決不會偷窺,連後房的門都不關,換上原來的衫裙;將那件旗袍略為摺一摺拿在手裏。 「這件衣服能不能送給我?」 「怎麼不能?」李鼎說:「我也想到了,只因為原就是丟掉的衣服,不好意思送人。」 「丟又不是你丟的。怕什麼?」彩雲問道:「你手裏拿的什麼?」 「喏!」李鼎指著壁上說:「你看!」 彩雲轉臉看去,護壁的木板已移去一塊;壁上凹了進去,原來是個隱藏緊要物品的機關。 「沒有值錢的東西,兩份庚帖;還有——」李鼎將一個皮紙包打開來,裏面是一枚折斷的長指甲和一綹頭髮。 這當然是鼎大奶奶的遺物,「說說不值錢,依我看,世界上再沒有比這貴重的東西!人都已經入土了,居然還有這些東西!」彩雲興奮地說:「我沒有見過鼎大奶奶,可是看了她的指甲跟頭髮,就彷彿我面前站著個大美人兒!鼎大爺,你不覺得?」 李鼎不作聲,兩行眼淚漸漸掛了下來。 「是我不好!又惹你傷心了。」 彩雲替他將指甲與頭髮包好;另外又找了一張很大的廢紙連庚帖與那件旗袍包好,一起交到李鼎手裏。 「咱們再去看看那池子。水一定滿了。」 「啊!」李鼎覺得唯有這件事,可以塞他心中的悲痛,精神頓時一振,「走吧!」 走去一看,果然水滿平池;自然還是渾黃的泥湯,但是泛黃的殘荷敗梗,已有綠意,那朵昂然不屈、孤標自賞的紅蓮,也更顯得精神了。 雨後園林,一片清氣;回首遙望,半天朱霞,反映在彩雲臉上,是一片新娘子才有的喜色。李鼎很奇怪,自己居然在窮愁抑塞之中,能有欣賞這一片美好事物的心情! 「你的話不錯!」他說:「世界上什麼事都在變,好的變壞,壞的也會變好。」他挺一挺胸:「過去的過去了!看遠一點兒,重新來過!」 (紅樓夢斷第二部《茂陵秋》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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