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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我想去祭她一祭。」

  春雨大駭,「你瘋了!」她說,「你到那裏去祭?」

  「井邊。」

  春雨大為搖頭,「小爺!你就體諒我們一點兒,別多事了!」她說,「你還怕嫌疑不夠,自己拿個溺盆子往頭上扣?」

  芹官不作聲,但怏怏之意,溢於顏色。小蓮便說:「其實祭楚珍又何必非到井邊?望空一拜,心到神知。」

  春雨正要怨小蓮多嘴;不道芹官已笑逐顏開,「言之有理,言之有理!」他說:「我倒沒有想到,可以遙祭。」

  「你別高興!」春雨攔在前面,「甚麼遙祭不遙祭?香蠟錫箔的,讓震二奶奶知道了,吃不了兜著走!」接著又罵小蓮,「你也是吃飽了撐得荒,胡亂出餿主意。」

  「你別罵她,你別怕震二奶奶會知道。一不用香蠟、二不用錫箔。只是香花清饈、心香一瓣,聊以盡意而已。」

  春雨不甚聽得懂他的話,不過既不用香蠟燭台,事亦無礙;只要隱密一些,就隨他去「遙祭」好了。

  「你預備甚麼時候祭?依我說,到晚上關了門,你愛幹甚麼就幹甚麼?我也不管你。白天可不行!」

  「原不是白天,月下最好。」

  芹官將這件事看得很鄭重,要小蓮去弄了四樣水果;蜜桃、花紅、菱角、藕;親自動手洗乾淨,裝了高腳盤;又在宣德爐中燒了幾塊檀香;用一張烏木大方几擺在院子正中,供上祭品,肅然而立,不覺流下淚來。

  「楚珍姊姊,」小蓮在一旁代他祝告,「芹官在祭你,你可知道?你的性子也太急了些;自己不覺得死得冤枉嗎?不過,人死不能復生,只望你早早超生;揀好好的人家去投胎。這輩子吃了做奴才的虧,下輩子可別再當奴才了!」

  「小蓮!」春雨大為不悅,「你怎麼跟楚珍說這些話?」

  「我是好話。」

  「這還叫好話?」春雨又說,「真的要祭楚珍,就規規矩矩跪下來磕個頭;那可以這樣子鬧著玩?」

  「說得是!」芹官接口,「拿拜墊來,磕頭。」

  「磕頭也不能你磕。」春雨提了個拜墊來,居中放好;自己跪了下去,倒是默然地祝禱了一番——她是有內疚的;知道馬夫人痛責楚珍,是有她先入之言之故。平心而論,也不能說楚珍如何勾引芹官;因而在默禱中很說了些歉疚愧悔,乞求寬宥的話。

  「你跟楚珍說些甚麼?」小蓮等春雨站起身後,好奇地問,「好像有說不完的話。」

  「這個月是鬼月,」春雨答非所問地,「千萬要小心,凡事忍一口氣,吃虧就是占便宜。不然,正好碰上『惡時辰』,懊悔就晚了。」

  「這,」小蓮愕然,「這就是你跟楚珍說的話?這些話是怎麼想到的呢?」

  「我說的是好話,信不信在你。」

  「是的!確是好話。」芹官點點頭說:「小蓮你也行個禮,咱們就算心意到了。」

  於是小蓮也行了禮,將宣德爐捧回書房。四盤水果,恰好供納涼消閒之用;但上過祭便是「福胙」,應該分享,名為「散福」;春雨很會做人,沒有忘掉小丫頭跟坐夜的老媽子,每人亦都分到一分。

  「雖說『秋老虎』,到底不過白天熱;晚上很涼了。」春雨說道:「還是回屋子裏去吧!」

  「不!這麼好的月亮,我可不願意悶在屋子裏。」芹官問道:「今天是十三還是十四?」

  「十三。」春雨一面回答;一面進屋,拿了一件熟羅背心,替芹官套上。

  「後天就是中元了。」芹官又問:「要放瑜珈燄口吧?」

  「年常舊規,自然要放。」

  「咳!想不到又添新鬼。」芹官望著月亮,自語似地說,「世間到底不知道有鬼沒有?若說有鬼,誰曾見過;倘說沒有,為甚麼又有那麼多的形容,披頭散髮的吊死鬼,還說聲音像鴨子叫的是落水鬼;又是新鬼大、故鬼小,莫非都是騙人的話?春雨,你說呢?」

  「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倘或沒有鬼會報仇活捉,世界上害人的事,不知道會多出多少倍來!」

  「我可不相信。」剛走了來的小蓮接口,「凡事不是我親眼得見,任誰說我也不信。」

  「哼!」春雨彷彿是從鼻子裏發出笑聲,「這會兒說得嘴硬,真要讓你一個人睡在黑房子裏,看你怕不怕?」

  「那不是怕鬼;是怕有甚麼人闖進來。」

  芹官一半是出於惡作劇、一半是幫春雨說話;隨即笑道:「小蓮,你敢不敢跟我打個賭?」

  「要看甚麼賭。」

  「自然是你辦得到的事。我在老太太外屋寫了幾張字,你到萱榮堂找秋月,只要替我把東西拿回來。就算你贏了!」

  此時要到萱榮堂,便須經過楚珍新近斃命的那口井;小蓮自然膽怯,但大話說出去了,不便退縮;硬著頭皮說:「好!我去。拿回來我贏甚麼?」

  「你說吧!」

  「今晚上就替我寫信。」

  「行。」

  「算了!」春雨覺得必須攔阻,「嚇著了不是玩的。」她又埋怨芹官,「央你寫封信,推三阻四,真要抽懶筋了。你就趁今兒晚上風涼,就替小蓮寫了吧!」

  芹官笑笑不答,是不接受但也不拒絕的意味;小蓮生性好強,叫著小丫頭說:「點盞燈籠來。」

  見此光景,春雨不便再攔;心想時候還不算太遲,各處院落,大多有燈,非深宵人靜之比,就隨她去走了一趟。

  等她一走,芹官卻有悔意,「小蓮好強,說了滿話,轉不過彎來!」他說,「真不該讓她去的。」

  「你這個人就是這樣,先是任性;做了又要悔。何必當初!」

  芹官默默,沉吟了好一會,用低沉的聲音說:「你說的不錯,凡事除非不做,做了就不必悔。」

  「我也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做事不可任性。」春雨又說:「除了老太太,大家都拿你當大人看了。就是老太太,心裏又何嘗不知道,你是大人樣子了,只是捨不得放你出去。你自己心裏該有個數;也要打算打算。」

  「我該怎麼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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