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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未下關聘,先挑日子。失禮之至!」曹頫又向芹官說:「你進去回明了老太太,十月初七開學。書房設在那裏,回頭我親自去請示。」

  「是!」

  「去吧!老太太必又惦著了。」

  於是芹官帶著棠官,一一請安辭去。快到曹頫所住的院子,芹官說道:「你回去吧!」

  棠官很想跟著他一起到萱榮堂;聽他這一說,大為失望,但不敢違拗,勉強答應一聲,怏怏而去。

  芹官卻又想起了春雨,心裏拿不定主意,是先回雙芝仙館,還是逕自到萱榮堂?低著頭且思且行,突然發覺,已近中門;春雨就在門口等著。

  猝然相逢,芹官無端心慌,一時又抹不下臉來陪個笑;春雨也不敢造次,只淡淡地問:「見過老師了?」

  「嗯。」芹官還是不知道該說甚麼。

  「上老太太那裏去吧!問了兩三遍了。」

  語氣更淡更冷,使得芹官氣餒:連答應一聲,都覺無味,只默默地到了萱榮堂,看到錦兒含笑相迎,才意會到自己應該擺出高高興興的樣子來。

  踏進後堂,一屋子人的視線都投向芹官,「在老師面前亮過相了!」震二奶奶問道:「吃了飯沒有?」

  「沒有。」

  「好了!」震二奶奶高聲吩咐:「開飯吧!」

  這表示曹老太太是專等他來一起吃飯;芹官很不安地說:「老太太怎麼不先用——」

  「你別管這個!」震二奶奶打斷他的話,推著他到曹老太太面前,「趕緊先把見老師的情形,跟老太太說了吧!」

  「十月初七開學;棠官跟我一起上書房。」

  「這也好,有個伴兒。」曹老太太問:「書房呢?設在那兒?」

  「四叔說要親自來跟老太太請示。」

  這又是何等大事?顯得如此鄭重!曹老太太不免納悶;震二奶奶便提醒她說:「別處都可,只別離鵲玉軒太近了;四老爺的那班清客來來去去,讀書難免分心。」

  大家都知道,她這是為芹官打算;曹老太太卻特意說破了它,「也要看他們兄弟倆用不用功?」她說,「如果不用功,就得把書房挪近鵲玉軒,好讓四老爺常去查他們的功課。」

  「你聽見了沒有?」馬夫人說道:「這一回可真得好好兒用功了。」

  「別讓棠官把你比下去。」震二奶奶又加了一句。

  「別的不敢說。」芹官答道,「棠官要趕上我,還差著一截子呢!」

  「滿飯好吃,滿話難說。」馬夫人說,「你也別過於自負了。」

  「太太瞧著好了!若是讓棠官給我比了下去;我——」

  說到這裏,只聽震二奶奶重重咳了一聲;芹官愣了一下,旋即會意,是深怕他賭神罰咒。

  於是,他笑笑說道:「太太放心!絕不能讓棠官把我比下去。」

  等吃完了飯,喝茶閒坐,震二奶奶正在替曹老太太湊牌搭子時,丫頭在外面傳報:「四老爺來了!」

  「是來談書房的事了。」秋月在一旁提醒:「老太太可別忘了震二奶奶的話。」

  曹老太太點點頭,等曹頫掀簾入內,大家一一招呼過後,曹老太太先開口說道:「那朱先生倒是挺老成的;想來肚子裏的墨水也不少?」

  「倒是真才實學;不會誤人子弟。束脩二百四十兩一年;三節另外送節禮,端午、中秋二十兩;過年四十兩。今年只有三個月,送八十兩銀子。」

  「少不少?」

  「不算少。可也不算過豐。」曹頫答說:「兒子的意思,看他教得如何?果然實心實力,循循善誘;到明年再加。」

  「這話也是。」曹老太太問:「書房呢?你打算設在那裏?」

  「兒子正是為此要跟老太太來請示。」曹頫看了看垂手侍立在一旁的芹官說,「想用西堂作書房。」

  西堂就是楝亭,當年曹璽奉派為江寧織造,在衙門西面的一片空地,親手種了一株楝樹,蓋了一座亭子,命名為「楝亭」,督課曹寅及曹頫的生父曹宣讀書其中。以後曹寅的別署就叫楝亭;本來形制簡陋的亭子,亦翻造擴充,大非昔比。楝亭之名為了避諱,家人不敢直呼,改稱「西堂」。

  曹老太太這時明白了曹頫的意思,楝亭等於是曹家發祥之地;曹頫特意選中此處作芹官的書房,而且鄭重其事地請示,即表示他對芹官之重振家聲,抱著莫大的期望。既有這番用心,曹老太太何能不允?

  「開西堂也好。」曹老太太問,「朱先生呢,住在那裏?」

  「如果說,為了教讀方便,自然是住西堂;不然就住西堂前面的綠靜齋。」

  「住綠靜齋好了!」震二奶奶插嘴說道:「照應也方便。」

  「我想,也是住綠靜齋好!」曹老太太說,「我們有時也可以到那裏去走走,有朱先生住在那裏,就不方便了。」

  原來西堂是個總名;實在是座花園。一早一晚,老師不在書房時,女眷們有個散心閒步的地方;震二奶奶主張「朱先生」住綠靜齋,實在也是為了這個緣故,不過,她不便像曹老太太那樣率直而言而已。

  「好!那就說定了。朱先生十月初七到館,就那天搬到綠靜齋。書房及先生住處應該派甚麼人伺候;要早早定規下來。」

  「四叔請放心。」震二奶奶答說:「我都會預備。」

  曹頫點點頭,又閒談了一會,起身辭去。曹老太太便看著芹官說道:「你知道你四叔為甚麼要拿西堂做你的書房?」

  「這總有道理在內,老太太告訴我吧!」

  「期望你能像你爺爺一樣。」

  「啊!我想起來了!」芹官頓覺雙肩沉重,期許過高,未免不安,「爺爺是在那裏讀過書的;我記得有篇賦:『司空曹公,開府東冶,手植楝樹,於署之野;爰築草亭,闌干相亞,言命二子,讀書其下,夏日冬夜,斷斷如也。』」

  「甚麼叫『斷斷如也?』」馬夫人問。

  「是認真的意思。」

  「對了!你也別忘了,上面還有句『夏日冬夜』。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

  聽他們母子倆在咬文嚼字,曹老太太深有感觸;也深有覺悟,對芹官實在是關心得太過分了!但此念甫生,又生一念;如果不是關心芹官,還有甚麼值得關心的事?享盡繁華,漸悟窮通盈虛之理,她不承望還能如往日的富貴;即便能如往日,亦無足貴,因為景迫桑榆,來日無多,富貴繁華,亦須有精力去享受。而況有富貴即有貧賤,有繁華即有蕭索;欲免貧賤之悲、蕭索之哀,倒不如不要富貴繁華。她常常在想:平安是福。可是,小鳥的翅膀漸漸長硬了,不教牠學飛,依然視如需要旦夕哺育守護的雛兒,是不是聰明的辦法,她開始感覺到,是一個很大的疑問。

  因為心裏有這麼一個疙瘩,就顯得神思困倦;秋月跟震二奶奶從交換的眼色中取得默契,牌局不必再湊,道一聲:「讓老太太歇著吧!」逡巡散去。

  ***

  回到雙芝仙館,只見小蓮一個人靜悄悄地在繡花;看到芹官,她放下手中絲線,迎了上來,卻不說話,只是等候差遣的神態。

  幾乎無例外地,只要他一回來,春雨必是聞聲相迎;如果春雨不在,小蓮亦一定會搶先告訴他說,春雨是到那裏去了。像這天這樣的情形,是從未有過的。芹官便有些不安了。

  「春雨呢?」

  「剛看她歪在那裏。」小蓮呶一呶嘴,「這會兒大概睡著了。」

  芹官站住腳想了一下說:「我看看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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