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高陽 > 五陵遊 | 上頁 下頁 |
| 七六 |
|
|
|
但不用細想,也可以明白;連小蓮都看出來了,可知決非自己瞎疑心。不過,話雖如此,還須印瞪;當即答說:「我並不怎麼覺得。你倒說給我聽聽,你是從那裏看出來的?」 「太多了!只要你在他面前,他的眼珠總是跟著你的身子轉的。」 「那是你自己心裏在這麼想——」 「是的。」小蓮搶著說道:「我先也不相信,總以為我自己看錯了。可是到行酒令的時候,我看清楚了,我知道我並沒有看錯。」 這句話說得春雨啞口無言,不能不相信。小蓮言之有據;「你是指甚麼紅花、白花的那一句?」她不知不覺的問。 「是不是,你自己都知道的。」 「我也不能相信!」春雨使勁地搖搖頭,「他不該打這個主意。」 「該不該是另外一回事。」小蓮說道:「總之,他現在的一片心思是在你身上。」 春雨驀地裏想到,現在不是爭辯小蓮的看法錯與不錯的時候;最要緊的是這件事不能揭開。 「小蓮,」她神色懍然地,「這話你千萬擱在肚子裏!千萬不能讓芹官知道。」 小蓮點點頭,「當然,」她說,「我識得輕重。」 這一夜,春雨與小蓮都輾轉反側,不安於枕,縈繞在心頭的是同一件事,思慮的方向卻大相逕庭;心境自亦判然有別。小蓮彷彿從一片雲山霧沼中,發現有一炫目的光亮,指引著出路,方寸之中,充滿著興奮與憧憬。 她一直有個想法,春雨與芹官在年齡上的差別,將隨著歲月之逝而越來越明顯;春雨終將會痛苦地發現,她要成為「芹二爺」的偏房,是個妄想。小蓮始終認為自己的條件要比春雨好得多;但「芹二爺」偏房的那道門,春雨雖進不去,卻一直把守在那裏,很難使她讓開,而且最近發現,她也沒有讓開的意思。如果能假手另一個人,強擁之而去,那道門不就為自己敞開了? 這個人現在出現了!小蓮心裏在想,其實,這個人的出現,並不是件壞事;倘或春雨能夠及早發現,「那道門」是註定了為她所進不去的,她就會覺得,由她來取代碧文,實在是最聰明的做法。只是,怎麼樣才能讓春雨解得此中消息?是不是應該有個人去提醒她;若說應該,這個人是誰? 疑問一個接一個,越想越多,越覺得事有可為;但也越記得當初春雨跟她說過的那幾句話;於是,疑問只剩下一個了。 至少,在眼前就只有這樣一個疑問;她清清楚楚地記得春雨跟她說過的話:「他很喜歡你,你的年齡也還配,你總有個打算吧?」又說:「我是真心想促成你們的好事。」如今要考究的是,到底春雨是不是真心呢?如果確是真心;自己也不妨報以真心,勸她不必為碧文費心,倒是應該為自己打算。 在春雨,卻全然不曾料到小蓮為她失眠通宵;事實上是她根本沒有想到小蓮,只想到小蓮的發現,朱實借行酒令的機會,想跟她一起喝酒,以及當時四目相接時,所予她的感受,確確實實證明了小蓮的發現,確有其事。然則,應該如何料理這一縷無端飄來的情絲? 但是,她竟一時無法靜下心來細作思量。回想幾次跟朱實見面的經過,他的視線似乎總跟著她的身子在轉;當時不覺有異,此刻搜索記憶,不能不承認小蓮的話,非無根據。她實在沒有想到,朱實會這樣對她一見傾心;這使得她很煩惱,但煩惱之中,似乎也有一些堪供回味的東西。這就使得她無法拋開煩惱了。 ▼第十一章 「春雨姊姊,春雨姊姊!」朦朧中她聽得有人在喊;同時發覺有人在推她的身子,睜開眼來,只覺光亮刺目,不由得大驚失色。 「這是甚麼時候?」她驀地裏坐起身子;滿心煩躁地問。 「自鳴鐘剛打過九點。」 「這麼晚了?你們怎麼不叫醒我?」 「叫你叫不醒。」新來不久的小丫頭三多說:「剛不久,老太太打發人來,要你去一趟;那時我就來叫過。」 聽這一說;春雨越發驚出一身冷汗;「甚麼時候來叫的?既然老太太來叫,你們怎麼樣也要把我弄醒!」她越說越著急,匆匆忙忙掀被下床,一迭連聲地說:「快替我打盆洗臉水來。」 「不用急!小蓮姊姊去了;那時她也剛起來。」 壞了!春雨兩手扶著梳妝台,軟弱地坐了下來,心亂如麻,不知自己心裏是何滋味?多少天以來,自己步步小心,好不容易在曹老太太面前,留下了一個謹慎小心,一步不錯的印象;如今完了!尤其是將昨晚上那件事連在一起想,曹老太太不但會覺得她靠不住,還會在心裏痛恨她荒唐。 春雨傷心得幾乎要掉眼淚;尤其使她痛心的是,偏偏小蓮占了頭籌,據三多說,她也不過剛起來,誰知道恰好就趕上了。這一點,怎麼樣也不能令人甘心。 可是,事已如此,徒悔何益?她強自克制著去想眼前該幹甚麼?首先想到芹官,是甚麼時候上的書房? 「還是照平常的時刻。」三多答道:「那時你們都睡著,我要去叫,芹官不許,說讓她們多睡一會。」 「那麼!是誰伺候他洗臉、穿衣服、吃早飯的呢?」 「是我。」 「是你!」春雨既驚且怒,順手一掌,摑在三多臉上,「你叫甚麼三多?你就是一多,要多不要臉,有多不要臉!我問你,你剛來的時候,有沒有人教過你規矩?」 這話將捂著臉含著眼淚的三多,問得心驚肉跳。原來曹家下人的等級,分得極嚴;小丫頭不奉呼喚,到不了主人面前;就到了主人面前,不該她做的事,也不准胡亂插手;像這種貼身伺候主人的差使,更所不許。三多也不是不懂這些規矩,只是不知道規矩如此厲害;一時輕心,不道有如此嚴重的後果。 但是,她也有委屈;結結巴巴地申辯:「我是因為芹官那麼說,也是想讓兩位姊姊多睡一會——」 「住嘴!」春雨喝道,「你還強辯,你別脂油蒙了心,以為瞎巴結可以巴結出甚麼好處來!你也不去照照鏡子,問問你自己是甚麼東西?我們倆就睡死了,也輪不到你去伺候主子。」她看到三多染得鮮紅的嘴唇,便又說道:「你過來!」 她越是這麼說,三多越往後縮,用發抖的聲音告饒:「春雨姊姊,我錯了!下次再不敢!」 「你過來!」春雨將聲音放緩和了,「我不打你。」 春雨平時不比小蓮那樣,動輒叱斥;三多信了她的話,居然到了她面前,春雨湊過臉去,使勁嗅了兩下,勃然變色了。 「我問你,你嘴唇上塗的胭脂,是那裏來的?」 「是小蓮姊姊給我的。」 是小蓮的東西不假;那是她自己特為調製,不但色澤鮮艷,加的香料也不同。春雨就是發現了這一點,才要進一步探究。不過,這也不能證明三多不是在撒謊。 「她甚麼時候給你的?」 「好多天了。」三多的聲音比較正常了,「不信,問小蓮姊姊。」 看來她不是私下偷用的;可是,春雨還有疑問:「既然已經好多天了,怎麼平常從沒有見你用過?」 聽得這一問,三多面色如死,知道無意中闖了大禍;但不能不硬著頭皮回答:「是芹官問我,你嘴上怎麼一點血色都沒有?是不是有病?我就想起小蓮姊姊給我的胭脂——」她無法再說得下去。 「噢!你就趕緊去抹上胭脂,好等著給人看。是不是?」 三多不敢再作聲;春雨也沒有工夫再多問,反正事情是很明白了,如何處置,回頭再作道理;此刻心已懸在萱榮堂那一面,覺得不能再耽誤了。 「你先下去!自己好好去想一想;待會我再問你。」 說完,匆匆漱洗,趕往萱榮堂,一路走,一路思量,為何睡到這麼晚才起身?這一層必得有個理由交代。 這個理由很難找。不過有一點她是認識得很清楚的,如果沒有說得過去的理由,倒不如老實認錯;切忌花言巧語的矯飾。 因為已存著預備認錯的打算,心裏就比較平靜了,不過一進入萱榮堂,臉上的表情總不免不大自然;倒像做了甚甚麼虧心事,見了人先就心虛了。 「你怎麼這時候才來?」秋月正好在廊上,迎上來低聲問道:「大家都在詫異;老太太還當你病了呢,要打發人去看你。」 「病倒沒有病,不過到天亮才睡著。」 「怎麼啦?就為的昨晚上鬧酒那件事放不下心?」 「正是!」春雨被提醒了,心頭一喜;順勢承認,「就為的這個。」接著又問:「老太太怎麼說?不會責備吧?」 「這也不是責備的事。」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