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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


  春雨不懂她這句話的意思,也沒有機會再問;進了曹老太太起坐的那間屋子一看,馬夫人也在,小蓮站在一邊,臉上一絲笑容都沒有。

  見此光景,春雨格外加了幾分小心,一一請過了安,靜等發問。

  「我以為你病了呢!」曹老太太說,「今天早晨,秋月才告訴我,你們那裏昨晚上好熱鬧。是怎麼起的頭呢?」

  春雨心想,話倒不難回答,不過要跟小蓮的說法相符;因而先這樣答說:「莫非小蓮還沒有跟老太太回?」

  「說是朱先生喜歡那麼辦;你們就依了他了。人家是性情隨和,有那麼一句話,也儘夠抬舉你們了;你們可不能不懂規矩!」

  聽得話風如此,春雨正好將想停當的話說了出來,「老太太責備得是!我就是為這件事做錯了,一夜都睡不著。」她停了一下說:「當時我想攔住;話還沒有出口,芹官就說恭敬不如從命,照先生的意思辦。看他們老師、學生一團高興,想攔也攔不住;後來是何大叔出的主意,我們下人在下面另擺一桌陪先生。」

  「這也罷了!不過傳出去不好聽。」

  「下回,」馬夫人接著曹老太太的話說:「可再不能這樣子沒規矩了。」

  「是!」春雨很恭敬地答應著;看她們的臉色皆已緩和,心裏一塊石頭落地,知道風波過去了。

  「老何不該在裏面起哄。」曹老太太又說,「這件事若說該派誰的不是,第一個就得數老何,真得說他幾句。」

  「是!」馬夫人很委婉地說:「老太太要數落他幾句,他自然口服心服;不過,這件事傳到書房裏,先生的面子上不大好看。」

  「這話倒也是!便宜了老何。不然,我要說他幾句,看他的老臉往那裏擱?」正說到這裏,外面在喊:「震二奶奶來了!」

  接著,門簾掀處,震二奶奶一進來,便就笑著問道:「老太太的氣消了吧?」

  「早就消了!」秋月笑道,「老太太的氣不消;震二奶奶也不會來。」

  「你錯了!」震二奶奶半真半假地說,「我要早來了,老太太的氣也消不了。」

  「這又是甚麼道理?」曹老太太接口問道:「你倒說給我聽聽,讓太太評一評,說得沒有道理,可要罰。」

  「老太太又要罰我了!既然如此,我可得先問一問,是怎麼個罰法?」震二奶奶故意一本正經地說:「如果罰得不重,乾脆我就認了吧,省得老太太還為怎麼安上我一個罪名淘神。」

  這時裏裏外外,聲息全無,耳目所注,都在震二奶奶身上;因為只要震二奶奶跟曹老太太抬槓;或者曹老太太要跟震二奶奶打賭,必有些新鮮花樣出現,所以都興味盎然地等著看。

  「老太太這兩天念叨著棲霞山的紅葉呢!」秋月代為出主意,「震二奶奶若是輸了東道,就請逛棲霞山,看紅葉好了。」

  「使得!」震二奶奶問道:「若是我贏了呢?」

  「自然照樣。」

  「好!那我就說個道理,請太太評一評,通不通?一早起來,說老太太為了昨兒芹官請老師,不分上下,坐在一桌上喝酒行令,要按家法處置。我可怎麼處置?不說老何是爺爺手裏的人,就老太太還得念他幾十年辛苦,格外賞個面子,我怎麼能跟他認真?即便是碧文,伺候書房有功;春雨、小蓮為請客也忙了好一陣子,偶爾越了規矩,也不能不寬恕她們一個頭一遭。而況,其中還礙著朱先生的面子。這件事直教不能辦!」

  「不能辦,」馬夫人說,「你可也得來跟老太太說啊!」

  「太太有所不知,就是不能來說;一說是駁老太太回,豈不是氣上加氣,越發非辦不可。真辦了呢,老太太回頭又懊悔,說是芹官面上的事,而況也不是甚麼了不起的沒規矩,告訴他們下回不可,也就是了。這一懊悔不打緊,我可又落了不是了。」

  「何以見得?」

  「太太倒想,老太太自覺做錯了一件事,除了怪自己,還該怪誰?怪我。老太太會把我叫了來說:我是想逛棲霞山又捨不得花錢,心裏不痛快,所以一早起來發『被頭風』——」

  一語未畢,哄堂大笑;震二奶奶卻繃著臉,毫無表情,直待笑聲略停,方又說了下去。

  「老太太會說:大家都說你孝順,你的孝心那兒去了?若是有孝心,就該仰體親心,去仔細想想,這回必有緣故,想通了就該不理我這一段兒,趕緊拿錢給棲霞寺的和尚,備辦上等素席,邀客傳轎,陪我去逛棲霞山才是。如果你也捨不得花錢請客,儘可以躲在一邊兒不理,我的氣自然也就消了。怎麼反倒來惹我生氣?莫非你就不知道,只有你請客,才治得了我的被頭風嗎?」

  大家是早都想笑了;彆著一口氣,等她說完,無不縱聲大笑。

  震二奶奶卻有不為自己所搖的定力,依舊聲色不動地加了一句:「請太太評評,可不是我要早來了,老太太必是至今氣還不消?」

  「東道算是你贏了;不過你贏了還是輸了。」

  「這又是甚麼道理?」

  「這個道理還不明白?」曹老太太學著震二奶奶的話說:「莫非你就不知道,只有你請客,才治得了我的被頭風?」

  這一說大家又笑;震二奶奶卻跺一跺腳說:「糟了!又讓老太太捉住了我的漏洞。」

  「真是!」馬夫人說,「你再精明,莫想強得過老太太去。」

  「好了!沒話說了。」秋月推一推曹老太太說:「老太太挑日子,約陪客吧!」

  「這日子很難挑。」曹老太太說,「若非降了霜,楓葉不紅;要楓葉紅透了,天氣可又太涼了。」

  「老太太,」震二奶奶立即接口,「我有個法子,讓你老人家看了棲霞山紅透了的楓葉;可又不會受涼。你老人家看如何?」

  「我先得聽聽你是甚麼法子?」曹老太太笑道:「你過幾天,叫人到棲霞山去摘幾片紅葉來,莫非也算我看過了?」

  「對了!」大家都附和著說,「這個法子不算。」

  震二奶奶微笑不語,彷彿莫測高深似地;秋月便催著她說:「震二奶奶,你倒是開口啊!」

  「你好不曉事!」她卻又板著臉,裝得惱羞成怒地,「除了這個法子,那裏還有別的法子?」

  於是曹老太太又被逗笑了,「你呀!」她半真半假地,「再別在我面前逞能;你的算計我全知道。」

  「我那敢算計老太太?不過到了那天,我得在棲霞寺好好燒一炷香。」

  「幹甚麼?」秋月問說。

  「求菩薩保佑老太太——」震二奶奶搖搖頭:「不說了,說了就不靈了。」

  「你不說我也知道,求菩薩保佑我少發兩回被頭風,是不是?」

  這回是震二奶奶領著頭笑。笑停了商量逛棲霞山的事;選到日子,大家都說越近越好,因為秋深寒重,山風甚烈,究於老年人不宜。

  「這日子也由不得我們挑。」曹老太太問說:「春雨呢?」

  「在這裏!」春雨從馬夫人身後閃了出來。

  「你知道不知道,朱先生一個月當中,那幾天回家?」

  「倒沒有聽說。」春雨請示,「是不是讓碧文去問一問。」

  「不用問了!」震二奶奶搖搖手說:「老太太是看那一天朱先生回家,就那一天逛棲霞山,好帶著芹官一起去。其實用不著這麼麻煩;老太太定了那一天,跟朱先生說,放芹官一天假就是。」

  「這不好!還是湊朱先生的便比較妥當。」

  春雨看馬夫人與震二奶奶都沒有話,才答一聲:「是!」接著又說,「我馬上就讓碧文去問。」

  曹老太太點點頭說:「也好。」

  於是,春雨興沖沖地來到了迎紫軒;老遠碧文就迎了上來,神色略有些張皇,「沒事吧?」她問。

  春雨一時不明所以,「甚麼沒有事?」她愕然反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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