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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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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小蓮若是悔過了,願意回來,仍舊可以回來?」 不想芹官到此刻還不死心!春雨心頭一凜;想了一下答說:「這我可不敢說了。事情也由不得我們作主;起碼要震二奶奶點頭。不過,國有國法,家有家規,若說做下人的,要走就走,要來就來,也沒有那麼方便。」 「這——」 「還有一層,」春雨不容他將話說出口,搶著說道:「譬如有人去求一求震二奶奶,卻不過情面,說是好吧,讓她回來吧!可是小蓮呢,以她的脾氣肯回來嗎?如果不肯回來,震二奶奶的臉面往那裏擱?人背後說一句:震二奶奶神氣甚麼?她求人家回來,人家還懶得理她呢!你倒想,以後她這個家怎麼當?求她讓小蓮回來的人,不就害苦了她了嗎?」 這番話將芹官說得倒抽一口冷氣;心裏在想,這件事只怕難以挽回了。就算小蓮肯回來,震二奶奶也願意「高抬貴手」,但勢必又歸結到秋月當初所勸小蓮的話,要她從此改過。小蓮又豈能回過頭來低頭? 她將他的心理摸透了,但也只限於此一刻;事後思量,芹官覺得要讓小蓮回來,亦非全無指望之事,不過對於小蓮,自己應該有兩項把握,一項是確知她出去以後,不會將應該保守的秘密洩漏出去;再一項是她自己願意回來,而且願意接受秋月的勸告。 他也想過,想有這兩項把握,所望過奢。但不試一試,總覺餘憾莫釋,尤其是她臨走之際,竟不能見一面,不知她心裏究竟是何想法,是件怎麼樣也不能甘心的事。 於是他想到了三多;也知道春雨對三多一定多所防範,所以必得考慮週詳,覓個為春雨所意料不到的機會,找三多來問,才是為自己避免麻煩,也保護了三多的做法。 這要等待;不知等到甚麼時候?所以還要耐心。不過有一個人是隨時可以找來問的:阿祥。 「我不知道小蓮是怎麼走的?那天我替碧文到下關買絲線去了。只聽說那天上午,三多到書房裏來過——」 「她來過?」芹官迫不及待地抓住這條線索,「你聽誰說的?」 「爵祿。」 「他怎麼說?」 「他說,看見三多在迎紫軒外探頭探腦,彷彿想找甚麼人似地。」 「以後呢?」 「以後?」阿祥搔搔頭答說:「我沒有問他。」 「蠢才!」芹官叱斥著,「三多到書房裏來,定有緣故;你怎不問問清楚。」 「那,我這會去問他。」 這又不妥!一問就可能打草驚蛇了。芹官想了一會問道:「你平時在那裏遇得到三多?」 「有時候一清早在大廚房遇得到。」 芹官又沉吟了好一會,老實道破心事,「我想私下找三多來問她幾句話;可是這件事不能讓任何人知道,尤其是春雨。」他問:「你看該怎麼辦?」 「這個差使可不容易辦。得好好兒琢磨、琢磨。」 「可以。」芹官問道:「甚麼時候給我回話?」 阿祥此時已有了一個主意;但先得查一查清楚,當即答說:「最快也得明天。」 到得第二天中午,師徒飯罷,各人徜徉自適之時,阿祥將芹官引到僻處;卻又欲言不語,顯得非常為難似地。 「怎麼回事?」芹官不耐地催促,「要說快說,作出這個樣兒來幹甚麼?」 「我要是說了,包不住挨頓大板子,攆了出去。若是不說,除了我的這個招數,再也沒有甚麼好法子。為此,拿不定主意。」 「怎麼樣會挨頓大板子,攆了出去?」芹官又說,「除非你帶我做不該做的事。若是那樣,我也不肯依你的。」 「那就是了。」阿祥擺出如釋重負的神態,「我的法子不好;慢慢兒再想吧!」 芹官不想他竟趁機卸責,自然不容他如此;而且,由於他這種盤馬彎弓的姿態,越惹得他心裏癢癢地,要先聞為快。 「法子好不好,能行不能行,得由我來拿主意。」他故意板著臉說:「你只說你的好了。」 見此光景,阿祥漸生挾制之心,先作聲明:「說歸說;行不行另作商量。若是我說了,就非這麼辦不可,我可不敢說。」 芹官無奈,點點頭說:「好吧!」 原來阿祥是想到這幾天芹官有個應酬。駐防京口的佟副都統,老母病歿;旗人不比漢人有丁憂解任之制,只是穿孝百日,便即服滿。這副都統防地在鎮江,眷屬卻住江寧,所以服滿之日,在江寧請親友「吃肉」;這樣的場面,最宜於帶子弟去歷練世態,因而早在一個月前就說好了,由曹震帶著芹官去作客。阿祥就是想利用這個機會,讓芹官跟三多在外面見面。 「我得事先跟三多說好,到了那天,我找三多的表哥到宅門上來說,三多的媽得了痰症,接她回去。她家不遠處有座法藏庵;想法子在那裏跟她見面好了。」 「那好啊!」芹官很高興地說,「震二爺說了,等那天吃了肉;他得在喪家幫著照料,讓我先回來,這不就更方便了嗎?」 「方便是方便,把戲拆穿了,我可是吃不了,兜著走。再說,這件事也不是我一個辦得成的。」 「要怎麼才辦得成?」 「第一、三多的表哥,不肯白跑腿;第二、跟著去的人,不止我一個,都得想法子塞塞他們的嘴。」 「你的意思是要花幾兩銀子?這容易,我跟春雨要好了。」 「嘚!」阿祥很堅決地,「剛才的話,就算我沒說。」 「怎麼了?」芹官大感困惑,不知他何以有此翻然變計的態度。 「我的小爺,你不想想,跟春雨要銀子,春雨問一句:幹甚麼?可怎麼把用途告訴她。」 「啊,我一時沒有想到。」芹官赧然而笑;停一下又問:「你說,該怎麼辦呢?」 阿祥想了半天,搖搖頭說:「不行!明兒事情犯了,說壞主意全是我阿祥出的;那時震二爺不叫人把我兩條腿打爛才怪。幫主子也有個分寸,這太犯不著了。」 「事情怎麼會犯?三多不會說出去;其餘的人嘴都塞住了;只要我不說,誰也不知道。」 「我不信。像剛才說跟春雨要銀子那樣——」 「你別說了,行不行?」芹官喝道,「一時不留神,漏了一句話,倒像讓你拿住了把柄似地,說個沒完。」 看芹官已有怒意,阿祥覺得裝腔作勢得夠了,當下指著芹官身上的荷包說:「這裏面的玩意,隨便給一樣就夠了。」 「你這麼說,你就自己挑。」芹官從荷包裏掏了一粒荳蔻放入口中,「莫非這也值錢。」 「這個錶是老太太給的,不行。」芹官答說,「我還有幾個錶,回去找一找。」 「是!」阿祥又問,「如果春雨問起來呢?怎麼少了一個錶?」 「我就說不知掉那兒去了。上次掉了個翡翠扳指;她也只說了一句:『可惜了,好綠的一塊玉。』別的話一句沒有。」 聽得這話,阿祥又歡喜,又懊悔。他原以為春雨精明,平時照料芹官的一切,十分仔細,倘或掉了一樣東西,定會尋根問底,追究真相。早知如此,也不必等到此刻才在他身上打主意。 「喔,還有件事。」阿祥又問:「朱五爺問爵祿,老太太逛棲霞山定了日子沒有?爵祿問我,我可沒有法子告訴他。」 「大概不會去了。這一向老太太有點兒咳嗽,不能吹風;往後天氣更冷,越發不宜。」 這一下倒是提醒了芹官,由於朱實回家的日子,要看居停做棲霞山之遊是在那一天?此遊如果作罷,應該早早告知,讓人家好另作打算。因此這天在萱榮堂侍膳時,便提了起來。 「我看改日子吧!」馬夫人用徵詢的語氣,看著曹老太太說,「咳嗽剛好一點兒。」 「那就不是改日子,改年分了。」曹老太太眼望著震二奶奶,帶些皮裏陽秋的笑容。 「是不是?我猜的不錯吧?」震二奶奶向秋月說,「這會兒,老太太心裏有句話沒有說出來:你別以為你占了便宜;明年逛棲霞山的東道,跑不了還是你的。憑良心說,我可決沒有賴這個東道的意思;老太太這幾天不宜冒寒吹風,誰都知道。不過,太太能勸,我可不能勸;一勸就犯嫌疑。秋月,你說,我是不是這麼跟你說來的?」 「是的。」秋月又說,「只要老太太不咳了,震二奶奶情願另作東道,那怕多花幾個,也是心甘情願的。不過勸老太太別逛棲霞山了,這話她可不肯說。」 看曹老太太頗有感動之色,震二奶奶便又加上一句:「自然,明年逛棲霞山的東道,也仍舊是我來。」 「這是你們的孝心;其實,我又何嘗不知道,咳嗽不宜於吹風?不過,從那天定了逛山,我就許了願,到棲霞寺去燒香;心動神知,這個願不能不了。」 馬夫人不作聲,震二奶奶亦覺得為難。照俗例,類此心願,可由晚輩代完,但馬夫人是「天主教」,例不拜佛;震二奶奶這一陣雜務紛繁,不知那一日才抽得出工夫,所以亦無以為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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