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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差不多。」

  「那末,祝老四打算出個甚麼花樣?你問他沒有?」

  「談了一下,大致是以近報遠;譬如運烏里雅蘇臺,本來規定三千石,報它五千石,運價自然就高了。這多出來兩千石的浮價,就可以扣下來。」

  「那,范芝巖肯不肯出領據呢?」

  「大概肯出。」

  「肯出就好辦。不過,這件事一定得先紮紮實實說妥當:『大概』可不行。」

  「二爺,」張子穀微笑說道:「你要紮實;人家也要紮實,領據是出了,將來報領五千、實運三千,另外兩千石運到近處,戶部要追差價,怎麼辦?」

  曹震手摸著青毿毿的下巴,沉吟了好一會說:「咱們想法子不叫戶部追就是了。」

  「能如此,人家就沒話說了。不過也得有個憑據才好。」

  「甚麼憑據?」

  「這,二爺還不明白,無非拿筆據換筆據——」張子穀沒有再說下去。

  曹震眨了一會眼,遲疑地問說:「你的意思是,要給他出個借據?」

  「對了。如果要追差價,他就拿這張借據來抵付。」

  「那末,不追呢?戶部不追,我有借據在他手裏,不就欠了他一筆債了嗎?」

  「這是信得過、信不過的事。如果不用追差價,他也不敢拿這張借據來要債。」

  「話不是這麼說。」曹震大為搖頭:「除非他也寫張東西給我。」

  「要怎麼寫呢?」

  一時沒有善策,也就不談了。張子穀只說祝老四想請曹震吃飯;主隨客便,要個日子。曹震欣然相許,定了定邊大將軍出京的第二天赴席。

  等張子穀告辭;曹雪芹才有機會開口,將太福晉的意思,照實說了一遍。曹震一樣地大感意外。

  「這是辦不到的事。太太怎麼能放得下心?」

  「其實,也沒有甚麼!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而況有方先生在一起,我可以跟他學好些東西。」

  「那位方先生;你是說方問亭?」

  「是啊!」

  「他暫時不去。」

  曹雪芹大為詫異,「方先生怎麼不去?」他問:「郡王少得了他嗎?」

  「這你就不懂了。咱們也不去談他;只談你。」曹震勸道:「你別想得太美,自以為一番豪情壯志;等吃了苦頭想回來,那時你才會懊悔。反正這件事一定辦不通,你趁早死了心吧。」

  「可是太福晉那裏呢?怎麼交代?,」

  「那好辦。反正太福晉也說了,等你年底在官學的期限滿了再去亦不要緊;眼前先支吾著,到時候再說。」曹震又說:「不過,你回去還是得回去一趟;不然撒謊就露馬腳了。」

  「當然。無論如何,太福晉的意思,我得跟娘說。」

  「對了!你回頭就走,我叫人派車送你去。」曹震躊躇滿志地說:「現在可方便了!要車有車,要馬有馬,要船有船,要伕子有伕子。」

  見此光景,曹雪芹立即想到他跟張子穀所談的事;心裏不由得替他擔憂,很想勸他幾句,當今皇帝,最重操守,出了事只怕平郡王都無法庇護。但還在思索如何措詞時,卻又有人來回公事了。

  「你來得正好!派一輛車,派兩個人,送舍弟到張家灣。」曹震回頭問道:「你那天回來?」

  「我想多住兩天。」曹雪芹答說:「給我借兩匹馬,我帶了瑞德回去,不必費事。」

  「這麼熱的天,你替我安分一點兒吧!中了暑還得了!」

  「這樣好了,我另外通知通州驛站;令弟耍回京,隨時可以去要車。」

  「這樣最好。」

  接著,曹震便替曹雪芹引見,那人叫魯興,是鑲紅旗的八品筆帖式,派在糧臺上管車馬;所以說他「來得正好」。

  「震二哥,」曹雪芹想起這件事:「你到祝家去赴席,能不能帶我一個?」

  「幹嗎?我們有事談,不是去應酬。」

  「我知道。我是想去逛逛祝家的園子。」

  「那還不好辦?等你從通州回來,到他園子裏去歇夏避暑,都是一句話的事。」

  「這就更好了。」曹雪芹非常高興:「聽說祝家的園子,十天都逛不過來;原該住幾天才能暢遊。」

  「好吧,這件事我答應你。」

  ***

  雍正五年春天,舉家回京歸旗,馬夫人只在家裏住了半年,便即遷居籍沒入官,而又蒙恩發還的通州張家灣住宅,一住六年了。

  移居張家灣的原因很多,有一個上下皆具的同感是,生活習慣,格格不入;尤其是在飲食上頭,連馬夫人都得米飯麵食間雜著吃,而又不光是稻麥各嗜之異,還有繁簡的不同,大家最不能忍受的一件事是:吃餃子就是餃子;吃打滷麵就是打滷麵;棠官——如今叫棠村了;常說:「這是吃點心嘛!那裏是吃飯?」

  最初,曹家自然是照自家的慣例;不過由奢入儉,少不得委屈些。那時三房仍如在南京一樣,住在一起,錦兒當家、秋月管賬、夏雲掌廚,商量定規,每天開三桌飯,裏頭一桌、外頭兩桌,五菜一湯,三葷兩素;有米飯、有饅頭。曹震口中不言,心裏覺得不足;所以一有客來必留飯;留客就得添菜,倉卒之間,無處備辦,常是館子裏叫幾樣冷葷熱炒;或者買個最好的「盒子菜」。日子一久,親友之間有了閒話:「他家還以為是在當織造、當巡鹽御史呢!排場照舊;看樣子私底下窩藏的家財真還不少。」

  這話傳到曹頫耳朵裏,大為不安;他跟馬夫人說:入境隨俗,既然歸了旗,不便再照江南的習慣;讓人覺得標新立異似地,大非所宜。

  馬夫人當然尊重他「一家之主」的地位;於是重新商量,改從北方的飲食習慣;頭一天吃炸醬麵,弄了八個「麵碼兒」,擺得倒也還熱鬧:第二天吃餃子,除了兩碟子醬菜,就是一碗下餃子的湯,名為「原湯」,可助消化。

  到得晚上,曹震向錦兒抗議:「兩碟子下酒菜,一簸籮『半定兒』;再就只有餃子了!這種日子,我可受不了。」

  「受不了也得受!」錦兒答說:「太太一上桌子,眼圈兒就紅了;嘆口氣說:『家真是敗下來了!』雖沒有怪你,怪四老爺,你也該想想,不是你在公事上老捅漏子,大家又何致於過今天這種日子?」

  「這能怪我嗎——?」

  「不怪你怪誰?」錦兒搶著說道:「你別鬧了!你的見識跟季姨娘一樣。」

  將他跟季姨娘相提並論,曹震認為是奇恥大辱;怒氣剛要發作,錦兒卻又發話了。

  「你等我說完;如果我比錯了,你再鬧也還不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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