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高陽 > 曹雪芹別傳 | 上頁 下頁 |
| 三五 |
|
|
|
錦兒告訴曹震說,這天下午有人來看季姨娘,她跟人大訴委屈;又誇耀在南京時如何闊氣,三頓飯兩頓點心,肥雞大鴨子連丫頭都吃膩了,夏雲直跟她使眼色,而季姨娘卻是越說越起勁,到底讓人家說了句不中聽的話,才堵住了她的嘴。 「人家怎麼說?人家說,妻財子祿,原有定數:如今苦一點兒,是留著福慢慢兒享!反倒是好事。」錦兒詰責:「你倒自己想想,你是不是跟季姨娘一樣不懂事?」 曹震啞口無言,亦只有像馬夫人那樣的嘆口氣而已。 到得下一天,馬夫人找了錦兒、秋月、夏雲來說:「我昨兒晚上想了一夜,京裏我住不慣;我也不必住在京裏。張家灣的房子,是平郡王託怡親王在皇上面前說話,馬上快發還了;到那時候,我想搬到張家灣去住。」 大家面面相覷,不知從何說起;好一會,是夏雲先開口:「這一來,不就都散了嗎?」 「本來千年無不散的筵席!老太爺在日常說:『樹倒猢猻散。』如今樹也倒了,本就該散了。」馬夫人又說:「四老爺跟震二爺自然要在京裏;我可不用。搬到張家灣清清靜靜;日子愛怎麼過就怎麼過,也省得聽人的閒言閒語。」 「太太的主意不錯。」秋月點點頭說:「可只有一件:芹官要上學了;怎麼辦?」 「這也是我想搬到張家灣的緣故之一。」馬夫人答說:「上學住堂;是芹官該吃的苦,誰也替不了他。再說,不吃這番苦,也不能成材。既然如此,倒不如讓他死心塌地;如果仍舊住在京裏,他天天想家,我天天想他,彼此都苦。索性離了京,隔著百把里地,來去不便,他死了心,我也死了心,倒不好?」 「這一說,太太的打算更不錯了。」秋月看著夏雲說:「我自然是跟著太太到張家灣。四老爺跟震二爺呢,是不是還住在一起?」 「我那知道。」夏雲指著錦兒說:「你問她!」 「別問我!」錦兒緊皺著眉說:「倘或問我,我只有一句話:最好像繡春那樣,住庵!」 「喔,」馬夫人被提醒了,「談起繡春,我更應該搬出京;那一來,繡春不就該回來了嗎?」 原來繡春雖說為了震二奶奶一死所感動,答應仍回曹家,但一路上思量,錦兒已有了姨娘的名分;她在曹家是「有功之人」,倘能生子,便有扶正的希望。但如自己仍歸於曹震的偏房,錦兒便得落後一步,豈不是妨礙了她爬上高枝的機會;再說錦兒如果真的扶了正,自己又何能甘於側室?因此定了主意,向馬夫人堅決聲明:願回曹家,但必不能與曹震住在一起。 馬夫人拗不過她,只得承諾。於是到京未幾,她就悄悄地自己接頭了一個尼庵;聽說曹震將到,便陳明馬夫人,搬到庵中去住,不過仍舊是帶髮修行。如今馬夫人遷往通州,曹震留京;繡春自然就不必住庵,該跟著馬夫人走了。 *** 對於馬夫人的主張,曹震贊成;曹頫反對。其實也不是反對,只是他自覺有奉養寡嫂、撫育胞姪的天職;極力勸馬夫人一動不如一靜。這是出於至誠的情分,馬夫人只有多方勸說,緩緩以圖;最後到得小兄弟倆進了景山官學,馬夫人細說了連出京去,絕了曹雪芹時常想家的念頭,反於他學業有益的道理,曹頫方始同意。 正好發還房屋的恩旨也下來了,除了張家灣的大宅以外,還有前門外鮮魚口的一所市房,那裏是整個京城最熱鬧的地方,北鄰肉市,東面就是京中第一座大戲園「查樓」,寸金寸土,所以這所市房很值錢。 馬夫人頗持大體,自己有曹老太太留下來的東西;另外還有託付秋月掌管,專門留給曹雪芹的一份,日子應該是寬裕的;曹震有震二奶奶留下來的私房,只要錦兒管得緊,也不愁溫飽;只有曹頫比較拮据,便作主將鮮魚口這所市房,歸屬曹頫。每個月收租息貼補,將就著也可以維持一個小小的排場了。 當然,曹震不必再跟曹頫住了,帶著錦兒另立門戶;夏雲仍舊幫扶季姨娘,照料棠官。跟著馬夫人到張家灣的是秋月與繡春;日子過得很平靜,也很舒服。六年以來,一年只進一次京去會親,唯一的例外是前年去了兩次;多出來的一次是去喝夏雲的喜酒;她成了繡春的嫂子——王達臣喪妻,繡春策動馬夫人做媒,讓王達臣娶了夏雲填房。為此,季姨娘很不高興,見了繡春從無好臉色。 繡春倒也心平氣和,「原是我對不起季姨娘。」她說:「不過季姨娘也想得太一廂情願了;她打算著夏雲能照料棠官一輩子,那是辦不到的事。且不說年紀差著好幾歲,夏雲又豈是肯服低做小的人?」 但季姨娘對她的成見,始終固結不解;繡春亦始終耿耿於懷,希望釋嫌修好。這件事在馬夫人提起來,亦是小小的煩惱;此外,便是曹雪芹的親事了,是個極大的煩惱。 從到京的第二年起,就不斷有人來提親,但真應了一句俗語,叫做「高不成,低不就」。第一是門第,雖說一般都是包衣,但曹家出過王妃,尋常做個小官的人家,首先「姑太太」——平郡王太福晉——就不願意。但也有些滿州世家,尤其是隸屬上三旗的,因為皇帝動輒有「包衣下賤」的話,一樣地不願跟曹家聯姻。 其次是人品。曹雪芹心目中好女子,既要嫻雅秀麗,又要溫柔體貼,還要讀書明理,這在旗人家就很難找了;長得俊的倒是不少,但有的滿身驕氣,有的一字不識,有的不明事理。偶爾有一兩個可算夠格的,卻又未曾選過秀女,不敢私下婚配。像這樣的人才,可想而知,選秀女時一定不會「撂牌子」;就算不選入宮去,也一定分配到王公府第,那裏輪得到曹家聘來做媳婦? 這是馬夫人的一樁心事。撫孤守節,必得抱了孫子,心裏才會踏實,自覺不枉多年辛苦;而在馬夫人,更有要抱了孫子,才能告慰曹老太太於泉下的感覺。這是一種責任;隨著曹雪芹的年齡漸長,這分責任也就越來越重了。 不過,最近她的心境開朗了些;端午前後,有人來說了一頭媒,女家是正藍旗包衣姓楊,而且一直保留著漢姓;楊小姐的父親叫楊思烈,舉人出身,現在安徽當縣官。這年三月裏,在京的楊老太太得了中風,楊思烈遣妻女回京侍疾,偶然的機緣,為錦兒所見,相貌端正,談吐文雅,一打聽今年十八歲,已過了選秀女的年齡,不正好配給曹雪芹?為此,錦兒特地從京裏趕到通州來作媒。 聽過一番形容,馬夫人喜不可言;但又不免疑惑,「你的眼界高,經你看中,必是好的。不過,有一層我不明白,」馬夫人問道:「這樣的人才,何以十八歲還沒有婆家?」 「這就跟咱們家的小爺一樣,不肯遷就。楊小姐是楊大老爺親自教的書,開出口來,滿口是文;咱們旗下做外官的子弟,吃喝玩兒樂,不成材的居多,楊小姐怎麼看得上眼?再說安徽,也沒有多少旗人,滿漢又不能通婚,就這麼著耽誤下來了。」 「原來是這麼一個道理!」馬夫人釋然了;轉臉向秋月商量:「總得先相相親才好。」 「相親的話還早。」秋月問錦兒:「你打聽清楚了,確是沒有人家?」 「打聽了確是沒有。不過有三家人家在提親;晚了說不定會錯過機會。」 「姻緣前定,這也是急不得的事。咱們看中人家;人家可不知看得中咱們不?」秋月又說:「事情要做得穩當,先別提相親不相親;最好找個機會,能讓芹二爺看看人家小姐;也讓人家看看咱們。你說我這個主意行不行?」 「行!」錦兒想了一下說,「楊老太太的病好多了,我幾時把楊太太接了來打牌;讓芹二爺闖了來,不就彼此都見著了嗎?」 「這個主意好,我們就聽你的信兒好了。」馬夫人又說:「到時候秋月跟繡春去走一趟。」 「太太不去?」錦兒問說:「去玩幾天,又有何妨?」 「我是怕痕跡太顯了;萬一好事不成,彼此都不好意思。」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