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曹雪芹別傳 | 上頁 下頁
六六


  王達臣將他從前一天在鏢局的飯桌上,與馮大瑞發生衝突說起,一直談到在理教公堂上開談判,以及求籤經過,話中毫無保留。曹雪芹頗有驚心動魄之感;自覺這才看到了江湖上的真正面目。

  「我是這麼想,人生在世,那裏不是冒險?閉門家裏坐,尚且禍從天上來。別說,我們這種小民百姓,那怕是龍子龍孫——」說到這裏,王達臣突然住口;而且神色顯得有些張皇地,環視四週。

  「不要緊!」曹雪芹說:「沒有人聽見,就算隔墻有耳,也沒有甚麼。我們旗下,那家沒有談過恂郡王、八阿哥、九阿哥他們的事?」

  聽這一說,王達臣方始心安;接著抒說他的見解:「俗語說: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既然坐在家裏也會有飛來橫禍,為甚麼不出去闖一闖?路是人闖出來的;就算大瑞真的到了要賣命的時候,也未見得就不能闖過這一關。芹二爺,你說是不是呢?」

  曹雪芹的性情,最欣賞這種明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態度,所以連連點頭,「是的,是的!」他說,「死生有命,富貴在天。而且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應該去闖。」

  「不過闖禍也不行!」王達臣遲疑了一下又說:「芹二爺,若說我有私心;這份私心就是想讓我妹子去幫馮大瑞。繡春的心思,你是知道的;又會說話。大瑞如果喜歡她,就會聽她的話;將來也許能勸得他不必賣無謂的命。倘或真的非賣命不可了,或許也會替他想個甚麼法子,躲過那道難關。芹二爺,你說,我的打算是不是有點兒一廂情願?」

  「不是一廂情願,是越俎代謀。那到底是繡春自己的事。」說到這裏,突然心中一動;曹雪芹脫口說道:「既然如此,你何不跟繡春把話說清楚,看她自己的意思如何?」

  王達臣緊閉著嘴不作聲;緊皺雙眉考慮下來,神態頓見舒徐了。

  「到底芹二爺讀書人!」他翹起拇指說:「見事見得透,出的主意真高。我照芹二爺你的話辦;把話說清楚了,將來萬一出了什麼差錯,她也不會怨我。」

  聽這一說,曹雪芹頗為欣慰;便格外用心思為他琢磨其事,覺得有一點必得先提醒他。

  「王二哥,關於馮鏢頭的心事,出入關係極大;如今只有你知、我知。」他問:「你還打算讓幾個人知道?」

  這話驟不可解;細想了一會,方始領悟,「我不打算讓夏雲知道。」他說:「就是對繡春,我也不想讓她完全明白。」

  「這就是了。繡春也是極聰明的人,話說半句,她自能心照。」

  「說半句話,可得有些學問。」王達臣躊躇了一會,突然雙眉一揚:「這樣,請芹二爺保我的駕,行不行?」

  「怎麼保法?」曹雪芹笑著問說。

  「請芹二爺一塊兒跟繡春談。或者,乾脆我只提個頭,其餘的話芹二爺說。」

  這個辦法初聽似乎不錯,細想卻頗不妥;因為兄妹之間,可以不必害臊,有甚麼說甚麼,若有第三者在場,繡春必生顧忌,不能暢所欲言。在這種場合中,意思必須表達得清清楚楚,如果有一句話含混不清,錯會了意,所關不細。

  因此,曹雪芹只肯教王達臣一套話,讓他們兄妹摒人密商。王達臣卻要求曹雪芹,縱不在場,至少要躲在暗處,聽他們談論的結果;如果他有失言之處,事後也好設法補救。曹雪芹答應了。

  ▼第九章

  在為夏雲設榻的廂房中,繡春與秋月、夏雲正在逗孩子玩時,只見王達臣在垂花門外探頭探腦地張望——原是預先瞞著繡春安排好的,所以夏雲隔著窗戶大聲問道:「幹嗎?」

  一面說,一面迎了出去;繡春與秋月都遙望著,看夏雲跟她丈夫談了不多幾句話,隨即走了回來,而王達臣卻仍站在原處。

  「你二哥要跟你說幾句話,還不許旁人聽。」夏雲向繡春說了這兩句,還故意躊躇了一下,方又說道:「我看就在這裏談吧!」

  她的話一完,秋月便抱著孩子起身,向夏雲說道:「走!咱們上太太屋裏去。」

  這就根本不容繡春有何表示了。心裏自不免狐疑,不知王達臣有甚麼竟連夏雲都不能與聞的話要說?因此,眼中一直有戒備的神色。

  「這裏沒有別人吧?」王達臣一進屋,便看著後窗問。

  繡春那裏會想到後窗有曹雪芹埋伏在那裏;頭也不回地說:「你沒有看見,連你的兒子都抱走了。」

  王達臣點點頭說:「你坐下來!」說完,自己先在對門的位子落坐。

  繡春將夏雲的一碗茶移到他面前,看著墻頭的夕陽問道:「你跟芹二爺談了些甚麼?」

  「還不是閒談;芹二爺愛打聽江湖上的事。」王達臣喝了口茶,神態越發鄭重,「妹妹,」他壓低了聲音說:「有件事,我不能不告訴你,要你自己拿主意。」

  「甚麼事?」

  「你知道這張籤怎麼來的?」

  「我怎麼知道?」繡春詫異地:「有甚麼花樣在裏頭?」

  這樣咄咄逼人的問法,使得王達臣有些緊張;定一定神,把曹雪芹教他的話理順了,方始開口。

  「大瑞很喜歡你,可是他不敢娶你。他的話,換了別人,我根本就不說了;只為是你,不是那種婆婆媽媽的人,所以我不妨跟你說實話。」

  「喔,」繡春很沉著地:「那就說來我聽聽。」

  「算命的說他這兩年有凶險,大瑞相信了,為甚麼呢?他欠下人家一個絕大的情,許了人家,到時候要替人家出死力,說不定性命都會送掉,怕害了你一生。」

  一聽這話,繡春不知不覺地把頭仰了起來,「是怎麼回事?」她問:「他是要替人去報殺父之仇?」

  「那就不知道了。他不肯多說,我也問不出來。不過,他是血性漢子,你是知道的。」

  馮大瑞有血性,是繡春早就知道的;她之對他有好感,這也是原因之一。因此,王達臣的話,對她沒有甚麼影響;她只是在琢磨馮大瑞欠了人家怎麼樣的一個情,要以死相報。同時懷著一個疑團,這件事為甚麼又不能先跟夏雲商量;或者已經商量好了,故意說是只能跟她一個人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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